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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赶集 作者:老舍 | 书号:44528 时间:2017/12/2 字数:93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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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李是哥,⽩李是弟,哥哥比弟弟大着五岁。俩人都是我的同学,虽然⽩李一⼊中学,黑李和我就毕业了。黑李是我的好友;因为常到他家去,所以对⽩李的事儿我也略知一二。五年是个长距离,在这个时代。这哥儿俩的不同正如他们的外号——黑,⽩。黑李要是“古人”⽩李是现代的。他们俩并不因此打架吵嘴,可是对任何事的看法也不一致。黑李并不黑;只是在左眉上有个大黑痣。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没有那么个记号,所以是“⽩李”;这在给他们送外号的中生学们看,是很逻辑的。其实他俩的脸都很⽩,而且长得极相似。 他俩都追她——恕不道出姓名了——她说不清到底该 ![]() ![]() ![]() ![]() 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正是个初夏的晚间,落着点小雨,我去找他闲谈,他独自在屋里坐着呢,面前摆着四个红鱼细磁茶碗。我们俩是用不着客气的,我坐下 ![]() 他 ![]() ![]() ![]() ![]() 叫了我一声,他又笑了笑“我把她让给老四了,”按着大排行,⽩李是四爷,他们的伯⽗屋中还有弟兄呢。“不能因为个女子失了兄弟们的和气。” “所以你不是现代人,”我打着哈哈说。 “不是;老狗熊学不会新玩艺了。三角恋 ![]() ![]() “没看见过这么讲恋 ![]() “你没看见过?我还不讲了呢。⼲她的去,反正别和老四闹翻了。将来咱俩要来这么一出的话,希望不是你收兵,就是我让了。” “于是天下就太平了?” 我们笑开了。 过了有十天吧,黑李找我来了。我会看,每逢他的脑门发暗,必定是有心事。每逢有心事,我俩必喝上半斤莲花⽩。我赶紧把酒预备好,因为他的脑门不大亮嘛。 喝到第二盅上,他的手有点哆嗦。这个人的心里存不住事。遇上点事,他极想镇定,可是脸上还 ![]() “我刚从她那儿来,”他笑着,笑得无聊;可还是真的笑,因为要对个好友道出 ![]() 我并不催促他;我俩说话用不着忙, ![]() “老四跟我好闹了一场,”他说,我明⽩这个“好”字——第一他不愿说兄弟间吵了架,第二不愿只说弟弟不对,即使弟弟真是不对。这个字带出不愿说而又不能不说的曲折。“因为她。我不好,太不明⽩女子心理。那天不是告诉你,我让了吗?我是居心无愧,她可出了花样。她以为我是特意羞辱她。你说对了,我不是现代人,我把恋 ![]() “没办法!”我替他补上这一小句。过了一会儿“我找老四一趟,解释一下?” “也好。”他端着酒盅楞了会儿“也许没用。反正我不再和她来往。老四再跟我闹呢,我不言语就是了。” 我们俩又谈了些别的,他说这几天正研究宗教。我知道他的读书全凭兴之所至,我决不会因为谈到宗教而想他有点厌世,或是精神上有什么大的变动。 哥哥走后,弟弟来了。⽩李不常上我这儿来,这大概是有事。他在大学还没毕业,可是看起来比黑李精明着许多。他这个人,叫你一看,你就觉得他应当到处作领袖。每一句话,他不是导领着你走上他所指出的路子,便是把你绑在断头台上。他没有客气话,和他哥哥正相反。 我对他也不便太客气了,省得他说我是糟蛋。 “二老当然来过了?”他问;黑李是大排行行二。“也当然跟你谈到我们的事?”我自然不便急于回答,因为有两个“当然”在这里。果然,没等我回答,他说了下去:“你知道,我是借题发挥?” 我不知道。 “你以为我真要那个女人吗?”他笑了,笑得和他哥哥一样,只是黑李的笑向来不带着这不屑于对我笑的劲儿。“我专为和二老捣 ![]() ![]() 我没笑,也不敢 ![]() ![]() ![]() “你看,我不磕头;得机会就吻她一下。她喜 ![]() 我当时回答不出。 他又笑了笑——大概心中是叫我糟蛋呢。“我有我的志愿,我的计划;他有他的。顶好是各走各的路,是不是?”“是;你有什么计划?”我好容易想起这么一句;不然便太僵得慌了。 “计划,先不告诉你。得先分家,以后你就明⽩我的计划了。” “因为要分居,所以和二老吵;借题发挥?”我觉得自己很聪明似的。 他笑着点了头;没说什么,好象准知道我还有一句呢。我确是有一句:“为什么不明说,而要吵呢?” “他能明⽩我吗?你能和他一答一和的说,我不行。我一说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泪。然后,又是那一套——⺟亲去世的时候,说什么来着?不是说咱俩老得和美吗?他必定说这一套,好象活人得叫死人管着似的。还有一层,一听说分家,他管保不肯,而愿把家产都给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当作‘弟弟’,老拿自己的 ![]() ![]() 看着他的脸,我心中慢慢地起了变化——⽩李不仅是看不起“俩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确是要树立住自己。我也明⽩过来,他要是和黑李慢慢地商量,必定要费许多动 ![]() “一点不错。省得再吵。”他又笑了。“不愿叫二老太难堪了,究竟是弟兄。”似乎他很不喜 ![]() 我答应了给他办。 “把话说得越坚决越好。二十年內,我俩不能作弟兄。”他停了一会儿,嘴角上挤出点笑来。“也给二老想了,顶好赶快结婚,生个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二十年后,我当然也落伍了,那时候,假如还活着的话,好回家作叔叔。不过,告诉他,讲恋 ![]() 为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天天他给我预备好莲花⽩。吃完喝完说完,无结果而散。至少有半个月的工夫是这样。我说的,他都明⽩,而且愿意老四去创练创练。可是临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计划?计划?”他走过来,走过去,这么念道。眉上的黑痣夹陷在脑门的皱纹里,看着好似缩小了些。“什么计划呢?你问问他,问明⽩我就放心了。” “他不说,”我已经这么回答过五十多次了。 “不说便是有危险 ![]() ![]() 这样来回磨,一磨就是一点多钟。他的小玩艺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课,打卦、测字、研究宗教…什么也没能帮助他推测出老四的计划,只添了不少的小恐怖。这可并不是说,他显着怎样的慌张。不,他依旧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他的举止动作好象老追不上他的 ![]() 我说老四的计划是指着将来的事业而言,不是现在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他头摇。 就这么耽延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点理“老四也不催我,显然他说的是长久之计,不是马上要⼲什么。” 他还是头摇。 时间越长,他的故事越多。有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看见他进了礼拜堂。也许是看朋友,我想。在外面等了他一会儿。他没出来。不便再等了,我一边走一边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 ![]() ![]() 过了晌午,我去找他。按说一见面就得谈老四,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都是这样。这次他变了花样,眼睛很亮,脸上有点极静适的笑意,好象是又买着一册善本的旧书。“看见你了,”我先发了言。 他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什么老事情被他头次遇上,他总是说这句。对他讲个闹鬼的笑话,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辩论鬼的有无,他信那个故事“说不定世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据他看,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没有什么精到的见解。他不是不想多明⽩些,但是每每在该用脑筋的时候,他用了 ![]() “道理都是一样的,”他说“总是劝人为别人牺牲。” “你不是已经牺牲了个 ![]() “他怕你不⼲,”我回答。 “不是!这几天我用心想过了,他必是真有个计划,而且是有危险 ![]() ![]() ![]() 我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还不深信他的话;焉知他不是受了点宗教的刺 ![]() ![]() ![]() 我决定去找⽩李,万一黑李猜得不错呢!是,我不深信他的话,可也不敢耍玄虚。 怎样找也找不到⽩李。学校、宿舍、图书馆、网球场、小饭铺,都看到了,没有他的影儿。和人们打听,都说好几天没见着他。这又是⽩李之所以为⽩李;黑李要是离家几天,连好朋友们他也要通知一声。⽩李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我急出一个主意来——上“她”那里打听打听。 她也认识我,因为我常和黑李在一块儿。她也好几天没见着⽩李。她似乎很不満意李家兄弟,特别是对黑李。我和她打听⽩李,她偏跟我谈论黑李。我看出来,她确是注意——假如不是 ![]() ![]() 从她那里出来,我心中打开了鼓。⽩李上哪儿去了呢?不能告诉黑李!一叫他知道了,他能立刻登报找弟弟,而且要在半夜里起来占课测字。可是,不说吧,我心中又 ![]() ![]() 走到他的书房外边,听见他在里面哼唧呢。他非⾼兴的时候不哼唧着玩。可是他平⽇哼唧,不是诗便是那句代表一切歌曲的“深闺內,端的是⽟无瑕”这次的哼唧不是这些。我细听了听,他是练习圣诗呢。他没有音乐的耳朵,无论什么,到他耳中都是一个调儿。他唱出的时候,自然也还是一个调儿。无论怎样吧,反正我知道他现在是很⾼兴。为什么事⾼兴呢? 我进到屋中,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圣诗集,非常的快活:“来得正好,正想找你去呢!老四刚走。跟我要了一千块钱去。没提分家的事,没提!” 显然他是没问过弟弟,那笔钱是⼲什么用的。要不然他不能这么痛快。他必是只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动;好象即使弟弟有带危险 ![]() “祷告确是有效,”他郑重地说。“这几天我天天祷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即使他把钱都扔了,反正我还落下个弟弟!” 我提议喝我们照例的一壶莲花⽩。他笑着摇头摇:“你喝吧,我陪着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没喝,也没敢告诉他,我怎么各处去找老四。老四既然回来了,何必再说?可是我又提起“她”来。他连接碴儿也没接,只笑了笑。 对于老四和“她”似乎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给我讲了些《圣经》上的故事。我一面听着,一面心中嘀咕——老李对弟弟与 ![]() 王五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三十多岁,头上有块疤——据说是小时候被驴给啃了一口。除了有时候 ![]() 他又喝多了点,头上的疤都有点发红。 “⼲吗来了,王五?”我和他的 ![]() “来看看你,”说着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来告诉我点什么。“刚沏上的茶,来碗?”“那敢情好;我自己倒;还真有点渴。” 我给了他支烟卷,给他提了个头儿:“有什么事吧?”“哼,又喝了两壶,心里 ![]() ![]() ![]() “要是李家的事,你对我说了准保没错。” “我也这么想,”他又停顿了会儿,可是被酒气催着,似乎不能不说:“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现在叫我很为难。二爷待我不错,四爷呢,简直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好办。四爷的事,不准告诉二爷;二爷又是那么傻好的人。对二爷说吧,又对不起四爷——我的朋友。心里别提多么为难了!论理说呢,我应当向着四爷。二爷是个好人,不错;可究竟是个主人。多么好的主人也还是主人,不能肩膀齐为弟兄。他真待我不错,比如说吧,在这老热天,我拉二爷出去,他总设法在半道上耽搁会儿,什么买包洋火呀,什么看看书摊呀,为什么?为是叫我歇歇, ![]() ![]() 我又让了他碗茶,显出我不是不懂“外面”的人。他喝完,用烟卷指着 ![]() ![]() 我晓得他还有话呢,直怕他的酒气教酽茶给解去,所以又紧了他一板:“往下说呀,王五!都说了吧,反正我还能拉老婆⾆头?” 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低头想了会儿。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声音放得很低:“你知道,电车道快修完了?电车一开,我们拉车的全玩完!这可不是为我自个儿发愁,是为大家伙儿。”他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四爷明⽩这个;要不怎么我俩是朋友呢。四爷说:王五,想个办法呀!我说:四爷,我就有一个主意,揍!四爷说:王五,这就对了!揍!一来二去,我们可就商量好了。这我不能告诉你。我要说的是这个,”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见了,探侦跟上了四爷!未必是为这件事,可是叫探侦跟着总不妥当。这就来到难办的地方了:我要告诉二爷吧?对不起四爷;不告诉吧?又怕把二爷也饶在里面。简直的没法儿!”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开了。 黑李猜的不错,⽩李确是有个带危险 ![]() ![]() ![]() 事情越来越紧了,电车公司已宣布出开车的⽇子。我不能再耗着了,得告诉黑李去。 他没在家,可是王五没出去。 “二爷呢?” “出去了。” “没坐车?” “好几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车!” 由王五的神气,我猜着了:“王五,你告诉了他?”王五头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两盅,不由的就说了。”“他呢?” “他直要落泪。” “说什么来着?” “问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样?我说,王五听四爷的。 他说了声,好。别的没说,天天出去,也不坐车。”我⾜⾜的等了三点钟,天已大黑,他才回来。 “怎样?”我用这两个字问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样。” 决没想到他这么回答我。我无须再问了,他已决定了办法。我觉得非喝点酒不可,但是独自喝有什么味呢。我只好走吧。临别的时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几天,好不好?”“过两天再说吧。”他没说别的。 ![]() 电车开车的头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没在家,直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大概是故意地躲我。 王五回来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爷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东西,把眉⽑上的黑痦子烧去了,对着镜子直出神。” 完了,没了黑痣,便是没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我已经走出大门,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你可照应着点我的娘老!”约摸五点多钟吧,王五跑进来,跑得连 ![]() ![]() ![]() “没看见。”他咬着嘴 ![]() “他昨天就没回家。”他又想了想“我得在这儿蔵两天。”“那行。” 第二天早晨,报纸上登出——砸车暴徒首领李——当场被获,一同被获的还有一个生学,五个车夫。 王五看着纸上那些字,只认得一个“李”字“四爷玩完了!四爷玩完了!”低着头假装抓那块疤,泪落在报上。 消息传遍了全城, ![]() 毒花花的太 ![]() ![]() ![]() ![]() 他的眉皱着点,嘴微张着, ![]() 过了两个月,我在海上遇见了⽩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过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声。 “啊?”他似乎受了一惊。“呕,你?我当是二老复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象黑李的声调,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着的黑李替我叫了一声。 ⽩李显着老了一些,更象他的哥哥了。我们俩并没说多少话,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谈。只记得他的这么两句:“二老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 WWw.BAnIAN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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