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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赶集 作者:老舍 | 书号:44528 时间:2017/12/2 字数:1097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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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总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然我不能永远在北平;别处的秋风使我倍加悲苦:祭⻩先生的时节是重![]() ![]() ![]() 已经三年没去了,生命不由自主的东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梦中! 去年,也不记得为了什么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虽然才过了中秋,可是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再有机会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专为看⻩先生的墓。为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搁在一边;说真的,谁在北平三天能不想办一万样事呢。 这种祭墓是极简单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里而已,没有纸钱,也没有香与酒。⻩先生不是个 ![]() 从城里到山上的途中,⻩先生的一切显现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气的时候,他是永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着。每逢遇上个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总要细细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先生而成了对我个人的一种什么象征。甚至于有的时候与同学们聚餐“⻩先生呢?”常在我的⾆尖上;我总以为他是还活着。还不是这么说,我应当说:我总以为他不会死,不应该死,即使我知道他确是死了。 他为什么作学监呢?胖胖的,老穿着灰布大衫!他作什么不比当学监強呢?可是,他竟自作了我们的学监;似乎是天命,不作学监他怎能在四十多岁便死了呢! 胖胖的,脑后折着三道⾁印;我常想,理发师一定要费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弯上的短发推净。脸象个大⾁葫芦,就是我这样敬 ![]() ![]() ![]() ![]() ![]() ![]() ![]() 无论是哪个同学想出去玩玩,而造个不十二分有伤于诚实的谎,去到⻩先生那里请假,⻩先生先那么一笑,不等你说完你的谎——好象唯恐你自己说漏了似的——便极用心的用苏字给填好“准假证”但是,你必须去请假。私自离校是绝对不行的。凡关乎人情的,以人情的办法办;凡关乎校规的,校规是校规;这个胖胖的学监! 他没有什么学问,虽然他每晚必和生学们一同在自修室读书;他读的都是大本的书,他的笔记本也是庞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伤损小巧精致的书页。他读起书来,无论冬夏,头上永远冒着热汗,他决不是聪明人。有时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象都被书的神秘给 ![]() ![]() ![]() 先不用说别的,就是这人情的不苟且与傻用功已⾜使我敬 ![]() ![]() ![]() 到了我们有了什么生学们的小困难——在我们看是大而不易解决的——⻩先生是第一个来安 ![]() ![]() ![]() 但是,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们。宿舍不清洁,课后不去运动…都要挨他的雷,虽然他的雷是伴着以泪作的雨点。 世界上,不,就说一个学校吧,哪能都是明⽩人呢。我们的同学里很有些个厌恶⻩先生的。这并不因为他的 ![]() ![]() ![]() ![]() ![]() ![]() ![]() 他初来到学校,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喜 ![]() 半年之后,已经有些同学对他不満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规戒,有的是出于立异——人家说好,自己就偏说坏,表示自己有头脑,别人是顺竿儿爬的笨货。 经过一次小风 ![]() ![]() ![]() ![]() 因此,要顶他的人看出时机已到:再有一次风 ![]() ![]() ![]() ![]() ![]() 第三天上⻩先生又照常办事了,脸上可是好象瘦减了一圈。在下午课后他召集全体生学训话,到会的也就是半数。他好象是要说许多许多的话似的,及至到了台上,他第一个微笑就没笑出来,楞了半天,他极低细的说了一句:“咱们彼此原谅吧!”没说第二句。 暑假后,废除月考的运动一天扩大一天。在重 ![]() 可是谁叫⻩先生是学监呢?他必得维持学校的秩序。况且,有人设法使风 ![]() 校长不答应撤换教员。有人传出来,在职教员会议时,⻩先生主张严办生学,⻩先生劝告教员合作以便抵抗生学,⻩学监… 风 ![]() ⻩先生还终⽇与生学们来往,劝告,解说,笑与泪 ![]() 生学中不反对月考的不敢发言。依违两可的是与其说和平的话不如说 ![]() ![]() ![]() ![]() 我在街上遇见了他。 “⻩先生,请你小心点,”我说。 “当然的,”他那么一笑。 “你知道风 ![]() 他点了点头,又那么一笑“我是学监!” “今天晚上大概又开全体大会,先生最好不用去。”“可是,我是学监!” “他们也许动武呢!” “打‘我’?”他的颜⾊变了。 我看得出,他没想到生学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时他并不是不怕危险。他是个“人”不是铁石作的英雄——因此我 ![]() “为什么呢?”他好似是诘问着他自己的良心呢。“有人在后面指挥。” “呕!”可是他并没有明⽩我的意思,据我看;他紧跟着问:“假如我去劝告他们,也打我?” 我的泪几乎落下来。他问得那么天真,几乎是儿气的;始终以为善意待人是不会错的。他想不到世界上会有手工教员那样的人。 “顶好是不到会场去,无论怎样!” “可是,我是学监!我去劝告他们就是了;劝告是惹不出事来的。谢谢你!” 我楞在那儿了。眼看着一个人因责任而牺牲,可是一点也没觉到他是去牺牲——一听见“打”字便变了颜⾊,而仍然不退缩!我看得出,此刻他决不想辞职了,因为他不能在学校正极紊 ![]() ![]() 果然晚间开了大会。我与四五个最敬 ![]() 开会五分钟后,⻩先生推门进来了。屋中连个大气也听不见了。主席正在报告由手工教员传来的消息——就是宣布学监的罪案——学监进来了!我知道我的呼 ![]() ⻩先生的眼好似被灯光照得一时不能睁开了,他低着头,象盲人似的轻轻关好了门。他的眼睁开了,用那对慈善与宽厚作成的黑眼珠看着大众。他的面⾊是,也许因为灯光太強,有些灰⽩。他向讲台那边挪了两步,一脚登着台沿,微笑了一下。 “诸位同学,我是以一个朋友,不是学监的地位,来和大家说几句话!” “假冒为善!” “汉 ![]() 后边有人喊。 ⻩先生的头低下去,他万也想不到被人这样骂他。他决不是恨这样骂他的人,而是怀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诚,不然… 这一低头要了他的命。 他一进来的时候,大家居然能那样静寂,我心里说,到底大家还是敬畏他;他没危险了。这一低头,完了,大家以为他是被骂对了,愧羞了。 “打他!”这是一个与手工教员最亲近的学友喊的,我记得。跟着“打!”“打!”后面的全立起来。我们四五个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动”的暗号;我们一动,可就全 ![]()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难听,其实是个善意的暗示。他要是出去——他离门只有两三步远——管保没有事了,因为我们四五个人至少可以把后面的人堵住一会儿。可是⻩先生没动!好象蓄⾜了力量,他猛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极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钟,他又低下头去,似乎用极大的忏悔,矫正他的要发脾气。他是个“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他那心中的变动:冷不防的被人骂了,自己怀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诉他——无愧;在这个时节,后面喊“打!”:他怒了;不应发怒,他们是些青年的生学——又低下头去。 随着说第二次低头“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来,谁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头去——就是这么着,也还只听见喊打,而并没有人向前。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实在是因为多数——大多数——人心中有一句:“凭什么打这个老实人呢?”自然,主席的报告是⾜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先生以前的一切;况且还有些人知道报告是由一派人造出来的。 我又喊了声“出去!”我知道“滚”是更合适的,在这种场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先生还是没动。他的头又抬起来:脸上有点笑意,眼中微 ![]() ![]() 忽然由窗外飞进一块砖,带着碎玻璃碴儿,象颗横飞的彗星,打在他的太 ![]() “不要紧,不要紧,”他还勉強的笑着,⾎已几乎盖満他的脸。 找校长,不在;找校医,不在;找教务长,不在;我们决定送他到医院去。 “到我屋里去!”他的嘴已经似乎不得力了。 我们都是没经验的,听他说到屋中去,我们就搀扶着他走。到了屋中,他摆了两摆,似乎要到洗脸盆处去,可是一头倒在 ![]() 老校役张福进来看了一眼,跟我们说“扶起先生来,我接校医去。” 校医来了,给他洗⼲净,绑好了布,叫他上医院。他喝了口⽩兰地,心中似乎有了点力量,闭着眼叹了口气。校医说,他如不上医院,便有极大的危险。他笑了。低声的说:“死,死在这里;我是学监!我怎能走呢——校长们都没在这里!” 老张福自荐伴着“先生”过夜。我们虽然极愿守着他,可是我们知道门外有许多人用轻鄙的眼神看着我们;少年是最怕被人说“苟事”的——同情与见义勇为往往被人解释作“苟事”或是“狗事”;有许多青年的⾎是能极热,同时又极冷的。我们只好离开他。连这样,当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听见了:“美呀!⻩牛的⼲儿子!” 第二天早晨,老张福告诉我们“先生”已经说胡话了。 校长来了,不管⻩先生依不依,决定把他送到医院去。 可是这时候,他清醒过来。我们都在门外听着呢。那位手工教员也在那里,看着学监室的⽩牌子微笑,可是对我们皱着眉,好象他是最关心⻩先生的苦痛的。我们听见了⻩先生说: “好吧,上医院;可是,容我见生学一面。” “在哪儿?”校长问。 “礼堂;只说两句话。不然,我不走!” 钟响了。几乎全体生学都到了。 老张福与校长搀着⻩先生。⾎已透过绷布,象一条毒花蛇在头上盘着。他的脸完全不象他的了。刚一进礼堂门,他便不走了,从绷布下设法睁开他的眼,好象是寻找自己的儿女,把我们全看到了。他低下头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么低着头,他低声——可是很清楚的——说:“无论是谁打我来着,我决不,决不计较!” 他出去了,生学没有一个动弹的。大概有两分钟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车。 过了三天,他死在医院。 谁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时节,谁也不知道丁庚扔砖头来着。在平⽇他是“姐小”没人想到“姐小”敢飞砖头。 那时的丁庚,也不过是十七岁。老穿着小蓝布衫,脸上长着小红疙疸,眼睛永远有点⽔锈,象敷着些眼药。老实,不好说话,有时候跟他好,有时候又跟你好,有时候自动的收拾宿室,有时候一天不洗脸。所以是姐小——有点忽东忽西的小 ![]() 风 ![]()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谁了——丁庚变成另一个人,完全不是“姐小”了。他也 ![]() ![]() ![]() 由“那”一晚上,⻩先生死去,丁庚变了样。没人能想到“姐小”会打人。可是现在他已不是“姐小”了,自然大家能想到他是会打人的。变动的快出乎意料之外,那么,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了;所以是“他”! 过了半年,他自己承认了——多半是出于自夸,因为他已经变成个“刺儿头”最怕这位“刺儿头”的是手工兼学监那位先生。学监既变成他的部下,他承认了什么也当然是没危险的。自从⻩先生离开了学监室,我们的学校已经不是学校。 为什么扔那块砖?据丁庚自己说,差不多有五六十个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个最好,自然也没人能断定哪个最可靠。 据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姐小”忽然犯了“姐小 ![]() ![]() ![]() 这种观察还不只限于生学时代,我与他毕业后恰巧在一块作了半年的事,拿这半年中的情形看,他确是我刚说过的那样的人。拿一件事说吧。我与他全作了小学教师,在一个学校里,我教初四。已教过两个月,他忽然想换班,唯一的原因是我比他少着三个生学。可是他和校长并没这样说——为少看三本卷子似乎不大好出口。他说,四年级级任比三年级的地位⾼,他不甘居人下。这虽然不很象一句话,可究竟是更精神一些的争执。他也告诉校长:他在读书时是作生学会主席的,主席当然是大众的领袖,所以他教书时也得教第一班。校长与我谈论这件事,我是无可无不可,全凭校长调动。校长反倒以为已经教了快半个学期,不便于变动。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到了快放年假的时候,校长有要事须请两个礼拜的假,他打算求我代理几天。丁庚又答应了。可是这次他直接的向我发作了,因为他亲自请求校长叫他代理是不好意思的。我不记得我的话了,可是大意是我应着去代他向校长说说:我 ![]() 及至我已经和校长说了,他又不愿意,而且忽然的辞职,连维持到年假都不⼲。校长还没走,他卷铺盖走了。谁劝也无用,非走不可。 从此我们俩没再会过面。 看见了⻩先生的坟,也想起自己在过去二十年中的苦痛。坟头更矮了些,那么些土上还长着点野花“美”使悲酸的味儿更強烈了些。太 ![]() 远处来了个人。没戴着帽,头发很长,穿着青短⾐,还看不出他的模样来,过路的,我想;也没大注意。可是他没顺着小路走去,而是捨了小道朝我来了。又一个上坟的? 他好象走到坟前才看见我,猛然的站住了。或者从远处是不容易看见我的,我是倚着那株枫树坐着呢。“你,”他叫着我的名字。 我楞住了,想不起他是谁。 “不记得我了?丁——” 没等他说完我想起来了,丁庚。除了他还保存着点“姐小”气——说不清是在他⾝上哪处——他绝对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头发很长,而且很 ![]()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阵悲惨。我与他是没有什么 ![]() ![]() “你也来上坟?”这话已到我的 ![]() ![]() “我也来看他,可笑,是不是?”他随说随坐在地上。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顺口搭音的笑了声,也坐下了。他半天没言语,低着头 ![]() “二十多年了!他还没饶了我呢!” “谁?” 他用烟卷指了指坟头:“他!” “怎么?”我觉得不大得劲;深怕他是有点疯魔。 “你记得他最后的那句?决——不——计——较,是不是?” 我点点头。 “你也记得咱们在小学教书的时候,我忽然不⼲了?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长?好,记得你说的是什么?”“我不记得。” “决不计较!你说的。那回我要和你换班次,你也是给了我这么一句。你或者出于无意,可是对于我,这句话是种报复,惩罚。它的颜⾊是红的一条布,象条毒蛇;它确是有颜⾊的。它使我把生命变成一阵颤抖;志愿,事业,全随颤抖化为——秋风中的落叶。象这颗枫树的叶子。你大概也知道,我那次要代理校长的原因?我已运动好久,叫他不能回任。可是你说了那么一句——” “无心中说的,”我表示歉意。 “我知道。离开小学,我在河务局谋了个差事。很清闲,钱也不少。半年之后,出了个较好的缺。我和一个姓李的争这个地位。我运动,他也运动,力量差不多是相等,所以命令多⽇没能下来。在这个期间,我们俩有一次在局长家里遇上了,一块打了几圈牌。局长,在打牌的时候,露出点我们俩竞争很使他为难的口话。我没说什么,可是姓李的一边打出一个红中,一边说:‘红的!我让了,决不计较!’红的!不计较!⻩学监又立在我眼前,头上围着那条用⾎浸透的红布!我用尽力量打完了那圈牌,我的汗 ![]() ![]() “或者是你⾝体不大好,精神有点过敏。”我的话一半是为安 ![]() “我起誓,我一点病没有。⻩学监确是跟着我呢。他是假冒为善的人,所以他会说假冒为善的恶咒。还是用事实说明吧。我从河务局出来不久便成婚,”这一句还没说全,他的眼神变得象失了雏儿的恶鹰似的,瞪着地上一颗半⻩的 ![]() ![]() ![]() ![]() “不错。我是出于无心,可是他是故意的对我发出假慈悲的原谅,而其实是种恶毒的诅咒。不然,一个人死在眼前,为什么还到礼堂上去说那个呢?好吧,我还是说事实吧。我既是个没家的人,自然可以随意的去玩了。我大概走了至少也有十二三省。最后,我在广东加⼊了⾰命军。打到南京,我已是团长。设若我继续工作,现在来至少也作了军长。可是,在清 ![]() ![]() ![]() ![]() ![]() ![]() ![]() “眼前的大悲寺!为是离着他近,”他指着坟头。看我没往下问,他自动的说明:“离他近,我好天天来诅咒他!” 不记得我又和他说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无论怎样吧!我是踏着金⻩的秋⾊下了山,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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