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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九州志·庞歌染尼 作者:萧如瑟 | 书号:44039 时间:2017/11/19 字数:184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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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蹲在河边刷锅,⽩沙擦摩⻩铜,发出枯涩而酸楚的声响。 儿子在⾝后说:“阿爸,那我走了。”哑巴转回头来看他。儿子真⾼,比他妈妈都⾼,到底是像谁呢。十一岁,算是成人了,在崭新笔 ![]() 儿子走近了些,一脸绵羊似的涩羞表情,头发也永远像遭羊啃过一样, ![]() ![]() ![]() 男孩 ![]() “法特沃木说了,等我进了游哨队,他们会想法子给我找把刀。”哑巴嘴里无声地嘀咕着,两手绕到自己 ![]() 儿子 ![]() 男孩 ![]() “这是刀吗?”儿子有点失望。 哑巴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自己也有过这个年纪,那时候只喜 ![]() ![]() 转场的大队明儿就要到了,儿子却连一天也等不了,急着要去与游哨队会合。往后打仗的⽇子多得是,多得能让你想抹脖子…这会儿急什么呢。哑巴嘴边层叠的皱纹微微扯开,现出一丝苦笑。 他回⾝蹲下,接着擦那口锅。铁河在脚下缓缓流淌,⽔波把倒影一条条撕裂,起伏 ![]() ![]() 儿子又疯疯癫癫地跑了回来,手里挥舞着什么。 “阿爸你看!”是把新刀。 ![]() ![]() “游哨队刚买了三百口新刀,法特沃木替我抢了一把来咧!”男孩冲空气中砍了两刀,虎虎生风。他手忙脚 ![]() ![]() 儿子全没留意他的神情,新刀舍不得⼊鞘,一路拿着架势,比划来比划去地走远了。 ⽔里映出老婆通红的圆脸,他抬头,见她在⾝旁蹲下,搁下一摞锡的、铜的脏旧碗盘,又把他擦洗好的那些收拾起来,顶在头上,临走时冲他一笑。她做姑娘时,脸就这么红。 羊群在对岸吃草,不算多,四百头羊,每年三口人裁了⾐料,余钱还够添换马具,买一大袋子盐。若是明年舂天羔子下得多,兴许能给儿子说门亲事。 他在心里盘算着,埋头劲使刷了会儿锅。 ⾝后的草地上有脚步声,哑巴停了手,眯眼看着⽔面上倒映出他的背后的两条人影。 ⽇头正当午,河⽔粼粼闪耀波光,哑巴的眼睛以前被风沙吹坏过,落下了病 ![]() ![]() ![]() ![]() ![]() 人他是认得的,只是多年没见,⾼了,肩膀宽阔了,还带了个形貌丑陋的跟班。 那人摆了摆手,跟班牵了马走开。他在苏鸣⾝边蹲下,端详了好一会儿,开口说话,说的是东陆语言:“怎么你还活着?”哑巴嘿嘿笑了,听来如同北风窜过空洞的岩窟。 方濯缨也笑了。当然,人们现在又叫他夺罕了。“我记得你死了的。在居兹绿洲西边的沙漠里。”他说。 哑巴忽然开口说话,不比耳语更响亮,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字磨出来的枯槁声音:“杂,种,命,硬。”“你从绿洲出发的时候,就发现我们跟着你了,是吧?”哑巴还是头摇,食指轻敲自己的脑门,叩叩两响。他的旧⽇部下也笑了:“原来如此,难怪人人都说苏将军脑子好用。你 ![]() ![]() ![]() 天享四年初舂,皇帝的圣意下达,遣他出使殇州夸⽗族领地,苏鸣知道这就是要他的命了。平叛复国之后,五名功勋彪炳的大将逐一死去,郭知行的算学运筹,阿摩蓝的用兵谋略,鞠七七的机栝毒理,方鉴明的骁勇善战,顾大成的敏锐诡秘,全都无补于事,他倒是没料到自己是活到最后的一个。鞠七七死后,苏鸣便撤换了⾝边下人仆佣,料理贴⾝杂务的都是严选出来的亲兵。即便如此,恐怕他的大半举动仍在旁人掌握之中。只是,那个“旁人”会是谁呢?帝旭终⽇醉生梦死,迹近癫狂,苏鸣不信他能有如此周密冷静的手腕。他疑心过是方鉴明,可方鉴明死得比顾大成还早,其后苏鸣⾝边那无形的巨掌也并未放松。 离开天启时,苏鸣经过相 ![]() 大漠荒瀚,无论是行商或出使,必然取两处邻近绿洲间最短的路线,以图全安。依苏鸣指定的时间,数支商队从殇州分批出发东进,前往瀚州南部首府霜还城,所走的正是苏鸣出使的那一条路线,只是方向恰恰相反,将在半途先后与使节的队伍相遇。 夺罕静静说道:“那些商队可让我伤透了脑筋,追踪的人手几乎派不过来,只怕哪一次车马 ![]() 他采购的大宗珍奇货物运抵霜还后,依约收货的不是他自己,却是一家当铺的掌柜。掌柜是个笑容可掬的西陆人,左手齐腕而断,左腿也不甚灵便,若无人指引,谁也不会相信他曾是个刺客。鞠七七孕中在家休养,苏鸣去探她,见府邸侧门台阶旁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用散沫花膏给鞠七七的贴⾝侍女染指甲。女孩似是察觉了他的注目,嫣然一笑,黝黑的脸上衬出两排雪⽩贝齿,是个西陆人。数⽇后,鞠七七分娩时难产而死。现在想来,那也该是个刺客。那些西陆人没有名字,没有来历,他们每一个都叫蝎钩。 蝎钩接活计自有规矩,收账的与行事的多半不是同一人。若要他们去刺杀,自始至终雇主都不会知道行事之人的容貌如何;若要他们护送,也只有在最危急的一刻,蝎钩才会揭去伪装,现⾝人前。苏鸣倾尽⾝家,以那些珍奇的货物为酬,订下一名技艺最为超绝的蝎钩,保护他由霜还到殇州的来回路途全安。最终陷⼊绝境的时候,他还在等着,⻩沙风吹得铺天蔽地,沙子像 ![]() ![]() “蝎钩…来过?”苏鸣听着自己的声音艰涩,如两片锈铁在轧轧刮擦。 “你那位蝎钩在霜还城內混进了出使殇州的队伍,一路恪尽职守,未曾稍离。”夺罕看着他,眼神里有几分怜悯。 苏鸣觉得自己⾝上每一道筋都是绷直的,像开満的弓弦,拳头不由自主地攥死了“…那为什么…”“蝎钩有五不动。衔命行凶,卖的是自家 ![]() 苏鸣最恨他这种笑法,与方鉴明如出一辙,只差嘴角边那道疤。 “你犯了第五条。”夺罕说。 “我没雇别的杀手。”哑巴的嗓音越发嘶哑。 “我雇了。我给您请了两个最便宜的年轻天罗,你从天启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您的人了。在常人看来,他俩不过是人群中难以辨别的沧海一粟,在蝎钩的眼里,却比夜里的闪电还醒目。天罗先到,只要他们还活着,蝎钩就不能动手。”那杂种还在笑…苏鸣恨不得把那笑从他脸上撕下来。 “你那蝎钩是个非同凡响的刺客。天罗掩护你退走之后,他仍潜伏在旁,直到确认那两名天罗先后战死,他才闯进刮着⻩沙风的荒漠去找你。那 ![]() 是啊…多大的一场⻩沙风啊。⽩天昏⻩,夜里漆黑,沙砾像倒飞的急雨直往鼻孔里钻,很快不能呼 ![]() ![]() ![]() ![]() ![]() 风暴平息之后,把他刨出来的是一只瘦鬣狗。他醒来时正面对着一张⽝齿参差的大嘴,忙于 ![]() 老霍修把他当个哑巴领回了家,让他放羊。苏鸣讨厌那些愚蠢的脏⽑团,但初舂的夜冷得刺骨,连羊粪都被雪⽔泡 ![]() 那年冬天,他们和另几家牧民合伙找了一处小小的冬场,苏鸣每天早晨领着马出去,让它们把雪层破开,吃头一道草,再领着羊群出去,让这些不会破雪的蠢货吃第二道草。雪深到膝盖以后,霍修才给了他一匹脾气暴躁的老种马。有一天苏鸣带着羊群离家十好几里地,遇见霍修从外头打冬麂回来。老头醉醺醺招手叫他,他不明所以地跟去,被领到一个还没结冻的小⽔泡子边。霍修示意他往里看,然后一脚踹在他 ![]() 那⽔不深,却冻极了,像一把快得不可思议的刀,片去了他周⾝所有的⽪肤,辣火辣地疼。霍修不是想杀他,只是拿哑巴逗着玩。他甚至不敢这样对待他的牧⽝,那些总也吃不 ![]() 苏鸣打着抖爬上岸,原本就破了洞的羊⽪袍子烂糟糟贴在⾝上,霍修还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苏鸣把他拽下马背,抓着后脖领按进冰冷的⽔里。老头开始还挣扎,拍出老⾼的⽔花,后来渐渐也不动弹了。 苏鸣卸下马背上的垫毯,裹在自己 ![]() ![]() 苏鸣就在原地生了一小堆火,把自己连⾐服带人烤着,坐等他的老朋友到来。那些琥珀般明亮的眼睛直到夜里才出现,它们胆怯地在火光所及的范围外徘徊,低低号叫。 苏鸣起⾝,把老头的尸体丢了出去,砸在雪地里,鬣狗们轰然逃散,片刻又聚集回来。牧⽝在霍修⾝上撕开的伤口散发出甜美的 ![]() ![]() ![]() ![]() 狗和马早已先于他们到家,带回了无言的坏消息,但邻居没人愿意在下雪的夜里出门去寻找一个凶多吉少、又小气又暴躁的老鳏夫,只有霍格那圆脸蛋的女儿独自在家哭泣。见到尸体之后,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天亮前,他们在营帐后面挖了一个雪洞,埋葬了几乎不能连缀的尸体。鬣狗的牙印谁都认识,而他只是个老实巴 ![]() 他揽住女孩的肩膀把她拖回营帐,以免她在雪地里跪着冻死,然后倒了一碗老头的酸酒,在火塘上煮沸,強迫她喝下去,好止住她的哭号,自己也喝了两口。 女孩缩在 ![]() ![]() ![]() ⽇子仿佛也就这么过了,一年两年,八年十年。年少得志的将军苏鸣在世上消失了,只要露出一丝峥嵘头角,几天內就会有大批人马追杀而至,而哑巴却能安稳地活着,看儿子挤羊 ![]() 天享七年,他曾冒险混过⻩泉关,到霜还寻找当年那家当铺,却一无所获。若不是肿 ![]() “他还活着。”漫长沉默之后,苏鸣突兀地说。 “谁?蝎钩?”明知故问。苏鸣伸出手指,在自己 ![]() “方鉴明死了,你忘了?是你告诉我的。你叫人把我从羽林军校场上找来,你说…”苏鸣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讨厌想起当年:“对,那时候他已经下葬一年,早该烂成一摊泥了。可我认识他十多年了,我的眼睛不会骗我,他还活着。他的刀就 ![]() ![]() 苏鸣张了张嘴。 天享二年,帝旭⾝边的秉笔官向他漏了口风,说近来军粮大量流⼊民间,检肃尚书郭知行正在暗中点查羽林军库,已核实数十名守备士卒参与监守自盗,待存粮合计数字出来,怕是还要弹劾苏鸣治军不力。苏鸣心里有数,私贩军粮虽不是他主使,最终他也难逃其咎,何况这两年他手里握着举拔羽林军官的权力,颇受了些好处,⾝家经不起那些检肃吏们锱铢必较的盘查。他并未私下向郭知行说项,他太清楚老郭是个什么样的人。八年之 ![]() ![]() ![]() 想到这儿,苏鸣猛地攥紧満把⻩沙。他妈的,上当了。皇帝只在背后轻推了他一小手指头,他自己却翻了个大筋斗,无形中先替皇帝抹去两个隐患。 喉头一股股的苦味往上翻涌,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小杂种脸上的笑意此时渐渐冷淡:“半年前,夺洛打东陆回来,就上你这儿来了。我们有人跟着他。”“我不过是和他下棋。”苏鸣的声音喑哑难听。 “听说你们下了六七年的棋,他几次要请你去斡尔朵里做先生,你都拒绝了。”苏鸣重换了一把沙,接着嘎吱嘎吱擦他的锅:“那你又回来做什么呢。”“再在东陆待下去,我就连 ![]() “这是夺洛告诉他的。我同⽗同⺟的手⾜兄弟出卖了我。”夺罕望着他,眼神凌厉“是你为夺洛引见了昶王。是你叫夺洛收买了马贼来杀我。”“我只是和你哥哥下棋。”苏鸣坚持。 “他以前是个光明磊落、襟怀宽广的人。是你教他的东西,弄脏了他的心。”夺罕的 ![]() ![]() “你的心就⼲净吗?东陆容不下你,还有宁州殇州可去,还有西陆,为什么偏要回瀚北来?为什么偏要投奔额尔济?谁都想当汗王…你敢说你不想?”许久没说过这样多的话,苏鸣的嗓子里像是被灌进一把灼热的沙。他挨过一阵突来的咳嗽,尖锐追问“方鉴明又教了你什么?教你和他一样,为了个疯皇帝,把自己也变成疯子?”小杂种的漂亮面孔一瞬间苍⽩如纸,乌金眼睛炽亮灼人。他 ![]() “又是野种对杂种,啊?”他笑了,脸上的 ![]() 面对面,步伐绕出完満的圆,一举一动遥相呼应,犹如彼此的镜中之影。夺罕一直是个好徒弟,步点、开阖、柔韧、力度,乃至呼 ![]() 他想,就是年轻时的他自己,也不会比这小杂种做得更好了。可笑极了…此生唯一的得意门徒,竟用他教授的方式与他对峙。 女人含混不清的哀鸣让苏鸣一瞬间走了神。 夺罕那面目丑陋的随从又出现了,他捂住苏鸣老婆的嘴,企图拖着她往前走,女人却 ![]() ![]() 夺罕却没有利用这个绝好的时机。“诺扎毕尔,别伤着她。”他改用蛮族语说。 随从耸了耸肩,将女人推开,还刀⼊鞘。女人要朝苏鸣扑过来,又被随从拽住。 “走!”苏鸣嘶声用蛮族语命令“快走!”老婆忽然不挣扎了,只是瞪着他,眼巴巴地瞪着,仿佛他是个鬼。这怪不得她,十多年了,在她眼前他就是个哑巴,连梦话也没有说过一句。 “走啊!骑上马,别再回来!”苏鸣下 ![]() 女人如梦初醒,掉头就往外跑,随从却大步追上去,轻轻巧巧把女人掼上肩头,扛着就走。苏鸣红了眼,迈步要追,夺罕闪⾝挡住去路,用刀尖轻击他的刀⾝,清脆声响令人胆寒。 “她不能走,她会把我的行踪带给夺洛。我保证绝不伤害她,明年一开舂就让她走。”苏鸣转回眼看他,良久,终于嗤声一笑:“你就知道你能活到明年开舂?”夺罕却没有笑。“反正能比你活得长。”他猛力发刀,铿锵一声打在苏鸣的刃 ![]() 老了啊。苏鸣脊梁上竖起一列寒⽑。夺罕一连串进攻结实流畅, ![]() 刀光如疾风骤雨,令人 ![]() 左肋上一凉,又一热,小杂种 ![]() ![]() 他向前走了一步,踉跄倒下。刀尖从后背扎进⾝体,一下,又一下。 苏鸣抬起头, ![]() ![]() 那是灯笼的猩红。 天享元年,帝旭将都城由霜还迁回天启,苏鸣随驾⼊城。 ⽗亲苏靖非常去的那家青楼竟还在, ![]() ![]() 天启城经过八年 ![]() ![]() 苏鸣把头埋在她⽩皙瘦弱的肩上,闷声发笑。歌姬不知他在笑什么, ![]() ⽗亲变卖了所有姬妾和私生子,搭上全副家财,仍买不到夜一舂宵,买不到美人展颜一笑。倘非⺟亲已死,苏鸣逃走,恐怕也在被卖之列。改变了苏鸣一生的这个女人,如今却在他⾝下发抖,寸缕不着。如此冰冷的拥抱,却令他觉得前所未有地魂销。 苏鸣喉咙里呛出一串带⾎的笑声,北陆初冬的寒冷河⽔拥抱着他,将躯体浮起,他逐渐不再 ![]() 儿子在⾝后说:“阿爸,那我走了。”哑巴转回头来看他。儿子真⾼,比他妈妈都⾼,到底是像谁呢。十一岁,算是成人了,在崭新笔 ![]() 儿子走近了些,一脸绵羊似的涩羞表情,头发也永远像遭羊啃过一样, ![]() ![]() ![]() 男孩 ![]() “法特沃木说了,等我进了游哨队,他们会想法子给我找把刀。”哑巴嘴里无声地嘀咕着,两手绕到自己 ![]() 儿子 ![]() 男孩 ![]() “这是刀吗?”儿子有点失望。 哑巴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自己也有过这个年纪,那时候只喜 ![]() ![]() 转场的大队明儿就要到了,儿子却连一天也等不了,急着要去与游哨队会合。往后打仗的⽇子多得是,多得能让你想抹脖子…这会儿急什么呢。哑巴嘴边层叠的皱纹微微扯开,现出一丝苦笑。 他回⾝蹲下,接着擦那口锅。铁河在脚下缓缓流淌,⽔波把倒影一条条撕裂,起伏 ![]() ![]() 儿子又疯疯癫癫地跑了回来,手里挥舞着什么。 “阿爸你看!”是把新刀。 ![]() ![]() “游哨队刚买了三百口新刀,法特沃木替我抢了一把来咧!”男孩冲空气中砍了两刀,虎虎生风。他手忙脚 ![]() ![]() 儿子全没留意他的神情,新刀舍不得⼊鞘,一路拿着架势,比划来比划去地走远了。 ⽔里映出老婆通红的圆脸,他抬头,见她在⾝旁蹲下,搁下一摞锡的、铜的脏旧碗盘,又把他擦洗好的那些收拾起来,顶在头上,临走时冲他一笑。她做姑娘时,脸就这么红。 羊群在对岸吃草,不算多,四百头羊,每年三口人裁了⾐料,余钱还够添换马具,买一大袋子盐。若是明年舂天羔子下得多,兴许能给儿子说门亲事。 他在心里盘算着,埋头劲使刷了会儿锅。 ⾝后的草地上有脚步声,哑巴停了手,眯眼看着⽔面上倒映出他的背后的两条人影。 ⽇头正当午,河⽔粼粼闪耀波光,哑巴的眼睛以前被风沙吹坏过,落下了病 ![]() ![]() ![]() ![]() ![]() 人他是认得的,只是多年没见,⾼了,肩膀宽阔了,还带了个形貌丑陋的跟班。 那人摆了摆手,跟班牵了马走开。他在苏鸣⾝边蹲下,端详了好一会儿,开口说话,说的是东陆语言:“怎么你还活着?”哑巴嘿嘿笑了,听来如同北风窜过空洞的岩窟。 方濯缨也笑了。当然,人们现在又叫他夺罕了。“我记得你死了的。在居兹绿洲西边的沙漠里。”他说。 哑巴忽然开口说话,不比耳语更响亮,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字磨出来的枯槁声音:“杂,种,命,硬。”“你从绿洲出发的时候,就发现我们跟着你了,是吧?”哑巴还是头摇,食指轻敲自己的脑门,叩叩两响。他的旧⽇部下也笑了:“原来如此,难怪人人都说苏将军脑子好用。你 ![]() ![]() ![]() 天享四年初舂,皇帝的圣意下达,遣他出使殇州夸⽗族领地,苏鸣知道这就是要他的命了。平叛复国之后,五名功勋彪炳的大将逐一死去,郭知行的算学运筹,阿摩蓝的用兵谋略,鞠七七的机栝毒理,方鉴明的骁勇善战,顾大成的敏锐诡秘,全都无补于事,他倒是没料到自己是活到最后的一个。鞠七七死后,苏鸣便撤换了⾝边下人仆佣,料理贴⾝杂务的都是严选出来的亲兵。即便如此,恐怕他的大半举动仍在旁人掌握之中。只是,那个“旁人”会是谁呢?帝旭终⽇醉生梦死,迹近癫狂,苏鸣不信他能有如此周密冷静的手腕。他疑心过是方鉴明,可方鉴明死得比顾大成还早,其后苏鸣⾝边那无形的巨掌也并未放松。 离开天启时,苏鸣经过相 ![]() 大漠荒瀚,无论是行商或出使,必然取两处邻近绿洲间最短的路线,以图全安。依苏鸣指定的时间,数支商队从殇州分批出发东进,前往瀚州南部首府霜还城,所走的正是苏鸣出使的那一条路线,只是方向恰恰相反,将在半途先后与使节的队伍相遇。 夺罕静静说道:“那些商队可让我伤透了脑筋,追踪的人手几乎派不过来,只怕哪一次车马 ![]() 他采购的大宗珍奇货物运抵霜还后,依约收货的不是他自己,却是一家当铺的掌柜。掌柜是个笑容可掬的西陆人,左手齐腕而断,左腿也不甚灵便,若无人指引,谁也不会相信他曾是个刺客。鞠七七孕中在家休养,苏鸣去探她,见府邸侧门台阶旁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用散沫花膏给鞠七七的贴⾝侍女染指甲。女孩似是察觉了他的注目,嫣然一笑,黝黑的脸上衬出两排雪⽩贝齿,是个西陆人。数⽇后,鞠七七分娩时难产而死。现在想来,那也该是个刺客。那些西陆人没有名字,没有来历,他们每一个都叫蝎钩。 蝎钩接活计自有规矩,收账的与行事的多半不是同一人。若要他们去刺杀,自始至终雇主都不会知道行事之人的容貌如何;若要他们护送,也只有在最危急的一刻,蝎钩才会揭去伪装,现⾝人前。苏鸣倾尽⾝家,以那些珍奇的货物为酬,订下一名技艺最为超绝的蝎钩,保护他由霜还到殇州的来回路途全安。最终陷⼊绝境的时候,他还在等着,⻩沙风吹得铺天蔽地,沙子像 ![]() ![]() “蝎钩…来过?”苏鸣听着自己的声音艰涩,如两片锈铁在轧轧刮擦。 “你那位蝎钩在霜还城內混进了出使殇州的队伍,一路恪尽职守,未曾稍离。”夺罕看着他,眼神里有几分怜悯。 苏鸣觉得自己⾝上每一道筋都是绷直的,像开満的弓弦,拳头不由自主地攥死了“…那为什么…”“蝎钩有五不动。衔命行凶,卖的是自家 ![]() 苏鸣最恨他这种笑法,与方鉴明如出一辙,只差嘴角边那道疤。 “你犯了第五条。”夺罕说。 “我没雇别的杀手。”哑巴的嗓音越发嘶哑。 “我雇了。我给您请了两个最便宜的年轻天罗,你从天启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您的人了。在常人看来,他俩不过是人群中难以辨别的沧海一粟,在蝎钩的眼里,却比夜里的闪电还醒目。天罗先到,只要他们还活着,蝎钩就不能动手。”那杂种还在笑…苏鸣恨不得把那笑从他脸上撕下来。 “你那蝎钩是个非同凡响的刺客。天罗掩护你退走之后,他仍潜伏在旁,直到确认那两名天罗先后战死,他才闯进刮着⻩沙风的荒漠去找你。那 ![]() 是啊…多大的一场⻩沙风啊。⽩天昏⻩,夜里漆黑,沙砾像倒飞的急雨直往鼻孔里钻,很快不能呼 ![]() ![]() ![]() ![]() ![]() 风暴平息之后,把他刨出来的是一只瘦鬣狗。他醒来时正面对着一张⽝齿参差的大嘴,忙于 ![]() 老霍修把他当个哑巴领回了家,让他放羊。苏鸣讨厌那些愚蠢的脏⽑团,但初舂的夜冷得刺骨,连羊粪都被雪⽔泡 ![]() 那年冬天,他们和另几家牧民合伙找了一处小小的冬场,苏鸣每天早晨领着马出去,让它们把雪层破开,吃头一道草,再领着羊群出去,让这些不会破雪的蠢货吃第二道草。雪深到膝盖以后,霍修才给了他一匹脾气暴躁的老种马。有一天苏鸣带着羊群离家十好几里地,遇见霍修从外头打冬麂回来。老头醉醺醺招手叫他,他不明所以地跟去,被领到一个还没结冻的小⽔泡子边。霍修示意他往里看,然后一脚踹在他 ![]() 那⽔不深,却冻极了,像一把快得不可思议的刀,片去了他周⾝所有的⽪肤,辣火辣地疼。霍修不是想杀他,只是拿哑巴逗着玩。他甚至不敢这样对待他的牧⽝,那些总也吃不 ![]() 苏鸣打着抖爬上岸,原本就破了洞的羊⽪袍子烂糟糟贴在⾝上,霍修还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苏鸣把他拽下马背,抓着后脖领按进冰冷的⽔里。老头开始还挣扎,拍出老⾼的⽔花,后来渐渐也不动弹了。 苏鸣卸下马背上的垫毯,裹在自己 ![]() ![]() 苏鸣就在原地生了一小堆火,把自己连⾐服带人烤着,坐等他的老朋友到来。那些琥珀般明亮的眼睛直到夜里才出现,它们胆怯地在火光所及的范围外徘徊,低低号叫。 苏鸣起⾝,把老头的尸体丢了出去,砸在雪地里,鬣狗们轰然逃散,片刻又聚集回来。牧⽝在霍修⾝上撕开的伤口散发出甜美的 ![]() ![]() ![]() ![]() 狗和马早已先于他们到家,带回了无言的坏消息,但邻居没人愿意在下雪的夜里出门去寻找一个凶多吉少、又小气又暴躁的老鳏夫,只有霍格那圆脸蛋的女儿独自在家哭泣。见到尸体之后,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天亮前,他们在营帐后面挖了一个雪洞,埋葬了几乎不能连缀的尸体。鬣狗的牙印谁都认识,而他只是个老实巴 ![]() 他揽住女孩的肩膀把她拖回营帐,以免她在雪地里跪着冻死,然后倒了一碗老头的酸酒,在火塘上煮沸,強迫她喝下去,好止住她的哭号,自己也喝了两口。 女孩缩在 ![]() ![]() ![]() ⽇子仿佛也就这么过了,一年两年,八年十年。年少得志的将军苏鸣在世上消失了,只要露出一丝峥嵘头角,几天內就会有大批人马追杀而至,而哑巴却能安稳地活着,看儿子挤羊 ![]() 天享七年,他曾冒险混过⻩泉关,到霜还寻找当年那家当铺,却一无所获。若不是肿 ![]() “他还活着。”漫长沉默之后,苏鸣突兀地说。 “谁?蝎钩?”明知故问。苏鸣伸出手指,在自己 ![]() “方鉴明死了,你忘了?是你告诉我的。你叫人把我从羽林军校场上找来,你说…”苏鸣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讨厌想起当年:“对,那时候他已经下葬一年,早该烂成一摊泥了。可我认识他十多年了,我的眼睛不会骗我,他还活着。他的刀就 ![]() ![]() 苏鸣张了张嘴。 天享二年,帝旭⾝边的秉笔官向他漏了口风,说近来军粮大量流⼊民间,检肃尚书郭知行正在暗中点查羽林军库,已核实数十名守备士卒参与监守自盗,待存粮合计数字出来,怕是还要弹劾苏鸣治军不力。苏鸣心里有数,私贩军粮虽不是他主使,最终他也难逃其咎,何况这两年他手里握着举拔羽林军官的权力,颇受了些好处,⾝家经不起那些检肃吏们锱铢必较的盘查。他并未私下向郭知行说项,他太清楚老郭是个什么样的人。八年之 ![]() ![]() ![]() 想到这儿,苏鸣猛地攥紧満把⻩沙。他妈的,上当了。皇帝只在背后轻推了他一小手指头,他自己却翻了个大筋斗,无形中先替皇帝抹去两个隐患。 喉头一股股的苦味往上翻涌,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小杂种脸上的笑意此时渐渐冷淡:“半年前,夺洛打东陆回来,就上你这儿来了。我们有人跟着他。”“我不过是和他下棋。”苏鸣的声音喑哑难听。 “听说你们下了六七年的棋,他几次要请你去斡尔朵里做先生,你都拒绝了。”苏鸣重换了一把沙,接着嘎吱嘎吱擦他的锅:“那你又回来做什么呢。”“再在东陆待下去,我就连 ![]() “这是夺洛告诉他的。我同⽗同⺟的手⾜兄弟出卖了我。”夺罕望着他,眼神凌厉“是你为夺洛引见了昶王。是你叫夺洛收买了马贼来杀我。”“我只是和你哥哥下棋。”苏鸣坚持。 “他以前是个光明磊落、襟怀宽广的人。是你教他的东西,弄脏了他的心。”夺罕的 ![]() ![]() “你的心就⼲净吗?东陆容不下你,还有宁州殇州可去,还有西陆,为什么偏要回瀚北来?为什么偏要投奔额尔济?谁都想当汗王…你敢说你不想?”许久没说过这样多的话,苏鸣的嗓子里像是被灌进一把灼热的沙。他挨过一阵突来的咳嗽,尖锐追问“方鉴明又教了你什么?教你和他一样,为了个疯皇帝,把自己也变成疯子?”小杂种的漂亮面孔一瞬间苍⽩如纸,乌金眼睛炽亮灼人。他 ![]() “又是野种对杂种,啊?”他笑了,脸上的 ![]() 面对面,步伐绕出完満的圆,一举一动遥相呼应,犹如彼此的镜中之影。夺罕一直是个好徒弟,步点、开阖、柔韧、力度,乃至呼 ![]() 他想,就是年轻时的他自己,也不会比这小杂种做得更好了。可笑极了…此生唯一的得意门徒,竟用他教授的方式与他对峙。 女人含混不清的哀鸣让苏鸣一瞬间走了神。 夺罕那面目丑陋的随从又出现了,他捂住苏鸣老婆的嘴,企图拖着她往前走,女人却 ![]() ![]() 夺罕却没有利用这个绝好的时机。“诺扎毕尔,别伤着她。”他改用蛮族语说。 随从耸了耸肩,将女人推开,还刀⼊鞘。女人要朝苏鸣扑过来,又被随从拽住。 “走!”苏鸣嘶声用蛮族语命令“快走!”老婆忽然不挣扎了,只是瞪着他,眼巴巴地瞪着,仿佛他是个鬼。这怪不得她,十多年了,在她眼前他就是个哑巴,连梦话也没有说过一句。 “走啊!骑上马,别再回来!”苏鸣下 ![]() 女人如梦初醒,掉头就往外跑,随从却大步追上去,轻轻巧巧把女人掼上肩头,扛着就走。苏鸣红了眼,迈步要追,夺罕闪⾝挡住去路,用刀尖轻击他的刀⾝,清脆声响令人胆寒。 “她不能走,她会把我的行踪带给夺洛。我保证绝不伤害她,明年一开舂就让她走。”苏鸣转回眼看他,良久,终于嗤声一笑:“你就知道你能活到明年开舂?”夺罕却没有笑。“反正能比你活得长。”他猛力发刀,铿锵一声打在苏鸣的刃 ![]() 老了啊。苏鸣脊梁上竖起一列寒⽑。夺罕一连串进攻结实流畅, ![]() 刀光如疾风骤雨,令人 ![]() 左肋上一凉,又一热,小杂种 ![]() ![]() 他向前走了一步,踉跄倒下。刀尖从后背扎进⾝体,一下,又一下。 苏鸣抬起头, ![]() ![]() 那是灯笼的猩红。 天享元年,帝旭将都城由霜还迁回天启,苏鸣随驾⼊城。 ⽗亲苏靖非常去的那家青楼竟还在, ![]() ![]() 天启城经过八年 ![]() ![]() 苏鸣把头埋在她⽩皙瘦弱的肩上,闷声发笑。歌姬不知他在笑什么, ![]() ⽗亲变卖了所有姬妾和私生子,搭上全副家财,仍买不到夜一舂宵,买不到美人展颜一笑。倘非⺟亲已死,苏鸣逃走,恐怕也在被卖之列。改变了苏鸣一生的这个女人,如今却在他⾝下发抖,寸缕不着。如此冰冷的拥抱,却令他觉得前所未有地魂销。 苏鸣喉咙里呛出一串带⾎的笑声,北陆初冬的寒冷河⽔拥抱着他,将躯体浮起,他逐渐不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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