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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九州志·庞歌染尼 作者:萧如瑟 | 书号:44039 时间:2017/11/19 字数:385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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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为此后悔一辈子。 嘶哑的声音在风中低诉。 你说得对。夺罕无声地回答。 天⾊比瞎子的眼还黑,挟着雪粉的西北风无遮无拦 ![]() 环山內外,两侧都是长达数里的陡峭山坡,黑暗中密布着笔直枯瘦的针叶树。上个月,驻留环山的骑兵们接到命令,开始砍伐⾼处的林木,用以建造隘口的岗哨和围栏,在山棱线上留下一圈宽达百尺的空⽩。转场大队抵达后,这条新辟的狭长道路立刻成为弓兵和斥候们游 ![]() 而现在,猎号响了。 左菩敦人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五天前他们还被远远甩在东南方的路上,此刻却已绕过整座环山,出现在西北面。这股敌人显然行动谨慎,若不是被惊飞的群鸦暴露了方位,也许会一直摸黑潜到山棱上的弓兵们面前。猎号响起之后,那些人已经⼲脆点燃火把照亮,好加快行进的速度。 “多少人?”夺罕问。 “看样子最多只有两千人。我们有五千弓手,⾜够对付他们。”朔勒的声音从远离地面的树尖上传来。 雷铎修格从另一棵树的枝叶中探出头:“人太少了,我看这只是幌子,他们真正的大队部还在别处。”“他们背后的情况看得清吗?”朔勒也把脑袋从松针中狼狈地钻出来,带着几分怯意望向夺罕:“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了?”夺罕不解地看着朔勒骤然苍⽩的脸, ![]() 绿眼的少年紧张地⼲ ![]() 起火的是环山的东南部,接近隘口,隔着浓重雪雾,也能清晰看见火头一处接一处窜起,像是一刀慢慢划下的伤口,顺次涌出了⾎。隘口方向响起了急迫的猎号声,沿着环山两侧脊梁上的新路同时向西北传递过来,三长一短,是在召集附近的战士增援防卫。 每个人都沉默着注视这可怖的景象,他们心里涌起同一个念头,可是只有朔勒不合时宜地将它悄声说了出来:“难道是…隘口被人打开了?”“这儿只是佯攻,他们的主力肯定在进攻隘口。”雷铎修格把视线投向夺罕“我们应该回去增援,只要留下一千人对付这些佯攻的家伙就够了。”出乎他的意料,夺罕摇了头摇。 年轻的弓手头领纵⾝跃下树梢,轻巧落地:“现在人手都安排在山棱上,隘口只有不到两万人,被突破的话,就全完了。”夺罕转头瞥了一眼诺扎毕尔:“你怎么想?”“和你一样。”马贼说。 马贼是他们中唯一还在观察西北山麓的人。他甚至不曾转头多瞧一眼环山內部的火势,只管脸⾊ ![]() 夺罕猛然击掌,召回弓手们的注意力。“吹号,召集人手过来防御。”雷铎修格大踏步冲到夺罕面前,眉头紧锁:“你疯了吗?整座环山上,我们这儿是离隘口最远的,两头同时召集增援,只会造成恐慌。”诺扎毕尔冷冷 ![]() ![]() “安静。”夺罕冷然打断了他。 雷铎修格刚要开口争辩,夺罕已闭上了双眼。 在全然的黑暗中,他屏息倾听。 “蒙上眼睛,然后把手放在这面鼓上。”顾大成说。 十二岁的夺罕照做了。 “你听见什么了?”顾大成轻声问。 “听见你在说话。”夺罕回答。 他的后脑勺上挨了一巴掌,眼前的黑暗中迸出几颗金星。“还有呢?”“…还有脑子里在嗡嗡响,你打的。”顾大成有点儿气急败坏了:“这个!听见了没?”夺罕终于 ![]() “我知道你在敲这面鼓…可是我听不见声音。”顾大成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笨啊?声音再小,也总会有震动。耳朵听不见的声音,可以用手来听,用脚丫子听,用浑⾝的每一 ![]() 远方召集援救的猎号还在回响,风像呼号的鬼魂一般在密林中盘旋, ![]() ![]() “吹号,把能找到的人全都叫到这儿来。”他睁开眼睛,抬头对朔勒说。 “可是…”夺罕再次截然打断雷铎修格的话头:“让你的弓手们列队面北,把箭准备好,等着。”“你听见什么了?”“人。”夺罕简短回答。 朔勒在⾼处吹响了猎号,三长一短,声音颤抖着在细雪纷飞的夜空中 ![]() 山脊棱线鲜明地割裂了光与影,南面是跳跃的火,北面则是铁一般沉郁的夜⾊。广阔黑暗中,连影子都被彻底 ![]() ![]() ![]() “再过一会儿,长弓就 ![]() 地面上列队等候的弓手和斥候们全都提起了手弩和长弓,夺罕却凝望着黑暗深处,迟迟不肯下令。 “要等到什么时候?”雷铎修格的语气已近乎 ![]() 诺扎毕尔吐掉嘴里的草叶,从树桩上起⾝:“如果有人等不及的话,也可以先把箭头点上了等着,不过一会儿烧着了手指头可不要哭。”“让他们再走近些。”夺罕淡淡说道,并未抬头看雷铎修格一眼。 他们在难挨的寂静中又等待了一刻,忽然朔勒占据的那棵雪松惊慌地摇晃起来。 “…雷铎修格,你看见了吗?”“看见什么?”“还有…后面还有!”朔勒结结巴巴地说。 雷铎修格极目远眺,眼下那队游 ![]() ![]() ![]() “那儿太远了,就算是长弓也 ![]() “谁说 ![]() ![]() ![]() “快点火,蠢货。”诺扎毕尔从树下抛上来一支火把,朔勒险险接住,手忙脚 ![]() 雷铎修格眯着兽一般明亮的金眼,在黑夜中望向那 ![]() “闪开!”雷铎修格哑着嗓子命令。 朔勒急忙一蹲⾝,脚下树枝晃悠起来,雷铎修格的手却稳健异常,五指乍放,长箭拖着寒锐的啸声迸 ![]() ![]() 火箭去得既急且⾼,仿佛闪电撕裂混沌,划开两线毫无弯折的轨迹,掠过雪松的尖梢,越过那些明火执仗的左菩敦人头顶,仍不陨落。 光明过处,看似空寂的林间竟有无数金属冷光一闪即逝。 无需命令,山棱上的全部弓弩已立即张満。追随雷铎修格长箭的去向,万千火光在夜空中铺展,如同涌上沙滩的 ![]() 马贼轻轻吹了声油滑的呼哨:“嘿,田鼠洞里掏出一窝蛇。”漫山遍野,布満了全副武装的左菩敦人,方才黑暗中折 ![]() “ ![]() 左菩敦人抛弃了累赘的火把,呐喊着向上冲锋,密集的火箭大半落到他们中间,其余的没⼊半山 ![]() ![]() “烧得太慢了。”诺扎毕尔扯出一条草绳,绕过肩背 ![]() ![]() ![]() “我会 ![]() “就凭你?能 ![]() ![]() “…妈的!”他咒骂着,从雷铎修格手中抢过熊熊燃烧的火把,只⾝钻⼊树丛。 人们一开始还能看见他的人影撞开低垂枝叶,⾼速移动,很快视野中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光点,一路燃起纤细火线。 “要我们用箭 ![]() 混 ![]() 左菩敦人为步战而来,所带的弓兵并不多,用的却是轻巧的连发手弩,发 ![]() ![]() 山棱上顿时安静下来,连那些放箭的左菩敦人都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们在谨慎地倾听那个灾星的动静。 一切仿佛都结束了,只有松涛和大火的咆哮在山间回 ![]() ![]() 忽然,新的火光跃出了黑暗。甚至在山棱上,都能听清马贼爆出的一连串能令最廉价的 ![]() 左菩敦人的冲锋更加狂疯,弓手们不得不分出部分力量去阻截他们的先头队部,火箭一轮又一轮地逆着北风 ![]() 诺扎毕尔的踪迹被火墙隔绝,看不见了,他最初点燃的西面火头却已冲上山棱,隔着新开辟的百尺空地,无法再向前蔓延,⾚红的火⾆涌动,顺着风向直指前方,如同 ![]() “退后,换箭,预备。”夺罕的命令沿着队列传达下去。 弓手们迅速退⼊新路南侧的树林,换上锋利的铁镞箭。雷铎修格居⾼临下,一旦在左菩敦人群中发现弓手,便一箭 ![]() 朔勒 ![]() 第一股左菩敦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到百人,全都有着受惊野兽般既狼狈又忍残的神⾊,红着眼瞪视阻拦去路的敌手。领头的男人抛开了手中铜盾,大喝着扬起弯刀,领头冲锋。 弓手们横列成一道森严长堤,不等人 ![]() “法特沃木,好久不见。”夺罕将长弓从容收回背后。暌违十五年,夺罕发觉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帮他削出第一把木头弯刀的玩伴。 “成亲的那天,我在篝火旁边空了个位子,米朵玛也没有问,她知道那是给你留的。”法特沃木抬起那张英朗的古铜脸庞直视着他,轮廓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却蒙上了一层陌生冷意“现在你真的活着回来了,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兴呢。”火的障壁如同两道手臂迅速收拢,山麓上那些左菩敦人仍在奔跑,但已不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出那致命的热炽拥抱。他们涌上山棱,却无法穿过密集的箭幕,三万多人匪夷所思地拥塞在即将被火焰 ![]() 号声在东南方响起,沿着山棱一阵阵向他们传递过来。那是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长鸣声,亢亮苍烈,让土地在脚下震颤。 “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夺罕俯瞰着法特沃木“你们在隘口的人数只有两万出头,刚够对付守军的。额尔济已经带着两万骑兵从隘口冲出去了,去找那些被你们抛在后面的女人和孩子,你们的人没能拦住他。”跪在地上的男人⾝躯震动一下,目光却不退避“左菩敦的男人全在这儿了。要是额尔济杀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就杀尽右菩敦的男人,让他们的女人生我们的儿子。”“战斗结束后,额尔济会让活着的左菩敦人去认领他们的 ![]() ![]() 人堆里有谁忍不住呜呜哭了,凄楚难听,一面毫无顾忌地 ![]() “有点儿出息行不行!”法特沃木吼他“你忘了你发过的战誓吗!”“我可以死,没关系,可我愿意死就是为了她能不死,为了我爹娘能不死啊!”少年哽咽着嚷嚷“如果他们全都活不成…”烈火顺着北风呼呼往上蹿,终于追上了人,燃烧着的雪松骨架轰然倒进人群,火⾆ ![]() ![]() 有人被背后的力量推得朝前冲出一步,面前数十张轻弩立即瞄准了他。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早已在踩踏中失去了武器。他愣怔了一会儿,伸开空空如也的两手,浑⾝战栗地继续朝前走。弓手们警惕地看着那人,直到近在咫尺,才放下弓弩,退后一步,从人墙中让出一处 ![]() 那是一扇门。门后没有烈火,没有死亡,不管将来如何,他们至少能和家人围炉熬过这个冬天。 法特沃木听见⾝后一片金属轻轻击撞地面的声音。他从未如此疲倦和挫败过,低下头,泪终于流了下来。 天早该亮了,曙⾊却迟迟不现,天穹墨沉沉的。野火未曾波及的环山內侧,松林里的蓝椋鸟偶尔凄清啼鸣。 男人们的双手全被反剪捆绑,连随⾝的匕首都不准保留,呵着⽩气,口牲似安静地往南走,诺扎毕尔骑马跟在队尾。长队无声地去远了,远得像一把⽩灰洒出的曲折痕迹,消失在霏微的雪里。 刚打完一仗的右菩敦人也在往南走,与他们的敌人同样烟熏火燎,疲惫不堪,许多人坐在沸泉边取暖歇脚,独眼的戈罗一路把他们踢起来。 朔勒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觉察夺罕落在了后头,又转回头来找。 乌发的年轻汗王停在一眼沸泉旁,双手勒住了黑马的缰绳,侧耳谛听着什么。朔勒跟着听了听,还是只有零星断续的鸟叫声。 夺罕稍作踌躇,轻轻拨转马头:“你在这儿等我,不用跟来。”“我是您的近卫。再说诺扎毕尔又不在,您的全安…”朔勒试图议抗,但夺罕乌金⾊双眼中的 ![]() “就在这儿等我。这是命令。”夺罕瞥了朔勒一眼,用靴上的马刺猛踢黑马部腹,独自向西面山麓延伸下来的密林奔驰而去。 一线⽩金晨曦,纤如蛛丝,自他⾝后的昏暗中闪过。 天终于亮了吗?朔勒 ![]() ![]() 一个念头,像雷电般劈中了他的心脏。那不是曙光,是箭!他猛然在马镫上站起⾝来。箭怎么可能如此无声无息,安静得如同死亡本⾝?太远了,又太快了,朔勒知道以自己的臂力与 ![]() ![]() ![]() 响箭嘶叫着划开空气,朔勒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厉声喊道:“雷铎修格!”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声。万把人的队伍走得零零散散,绵延数里,如果雷铎修格不在近旁,如果他没能理解朔勒的示警,如果他有一瞬迟误…夺罕尔萨就完了。 前方杂 ![]() 雷铎修格的箭去势強劲,朝着响箭指示的方向急追,转眼便刺⼊夜的深处,然而那缕稍纵即逝的锐利冷光也已 ![]() “不!”朔勒大喊出声。 即便相隔遥远,朔勒也能听见那声铿锵,两件精巧的金属锻物在空中烈猛 击撞,爆开一簇星光般的微芒。雷铎修格的箭终于逮住了它的目标,两箭碎片迸 ![]() 雷铎修格并未停手,略微转向,第二箭与第三箭又发了出去,先后直穿⼊黑魆魆的雪松丛中。木叶响动,片刻之后,竟有个人影从离地二十多尺的枝叶间栽了下来,几个人立刻策马过去查看。 朔勒舒了口气,才发觉自己握弓的手一直未曾放下,还擎在空中,不住颤抖。就在此时,响起了戈罗浑厚如雷的怒吼:“你!”朔勒骤然回头,险恶的嗡鸣声擦过他耳边,竟是一支骑 ![]() 长 ![]() ![]() ![]() ![]() ![]() 夺罕仍在全力向山脚纵马急驰,甚至不曾回顾,只是将手中盾牌向后猛力抛出,长 ![]() 戈罗伸手去擒那投 ![]() ![]() ![]() ![]() ![]() “鬼一样的力气。”戈罗皱眉,那只瞎了的左眼在浓眉下拧成难看的空洞。巨汉一步迈进 ![]() ![]() 朔勒终于看清了站在圆心上的男人的模样。他比阿拉穆斯大不了两岁,有着一头蓬 ![]() ![]() ![]() “你是谁?”戈罗喝问。 ⻩头发沉默不语,也不松手。动作太急遽,谁也说不明⽩他怎么跑起来的,待到下一个能看清的瞬间,⻩头发已将 ![]() ![]() ![]() ![]() ![]() ![]() ![]() ![]() ![]() ![]() ![]() ![]() ![]() 他伤得不轻,只能挣扎着爬起,单膝跪地,黏稠的⾚⾊从枯⻩头发里流淌下来。戈罗提着整束长 ![]() ![]() ![]() ![]() “那支 ![]() ⻩头发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戈罗魁伟的⾝躯遮挡了他,朔勒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长 ![]() ![]() “臭得要命,真是。要不是亲眼看这家伙被雷铎修格 ![]() “先生,请你看看。”戈罗说。 “好。”翟朱放下手中包扎着的伤患,擦了擦手,接了过去。布包中是兵士们不知从何处收拣的精细金属碎片,捧在手中几乎毫无分量,闪烁着奇异的淡淡金红光泽。 翟朱小时候读书读坏了眼睛,只能拈起一片,眯眼细看金属断面上丝缎般的光泽:“这是⽩玫瑰金,玫瑰金中最昂贵也最轻盈的一种。可这原本是什么东西?”戈罗用下巴指指那具尸体:“是那家伙用的箭,被雷铎修格 ![]() “是你。”翟朱低声说。 “骗子。”⻩头发趴伏在地,侧头盯着他,竭力伸出右手。那是他所能移动的唯一肢体,五支骑 ![]() ![]() “我没骗人。隘口确实布有重兵,可是你们的汗王不相信我。”“你。”⻩头发的右手在颤抖,他想要屈起小指,却不能成功。翟朱知道,他是要做出那个合萨说谎时告解的动作。 翟朱举起烧伤的双手,不顾⾎痂破裂,竭力弯曲了右手的小指。“这是在向吾祖炎龙告解,请求他原谅我的谎言。”而后,他又艰难弯曲了左手的小指“而这是告解的告解。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只发现了一个告解,那个告解才是假的。”⻩头发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仅用右手拖着自己被长 ![]() ![]() ![]() ![]() ![]() 右手摇晃着支撑住⾝体,他用那只刚刚挣脫的破碎左手,子套原先钉住左手的长 ![]() 戈罗将长 ![]() ⻩头发又颤抖着朝前爬了两步,那张还略带稚气的面容变得狰狞骇人,双眼充⾎,像两块暗燃终夜、却不肯熄灭的煤。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翟朱,直到眼中红热的煤火迸出最后一星火花,骤然黯淡下去。⻩头发就那样死了,脑袋枕在臭手无知觉的青冷手臂上,⾝后拖出一道厚腻的⾎河。 蓝椋鸟在林间啼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 “听见一声你就快出来,两声就隐蔽,三声就分头逃跑,记住了没?”记忆中的蓝眼男孩叼着草叶,嘴角有狡黠的笑。 黑马被留在了林子外头,夺罕沿着山坡向上飞奔。凛冽的风穿过林间,细雪像群蚊般叮得脸生疼,但他还是片刻不停,追逐着那飘忽不定的鸟鸣。 在哪儿?夺罕 ![]() “在找我吗?弟弟。”“…哥哥。”夺罕转回头去,在黑暗中找到了那双狼一般的蓝眼。 “夺罕,你想让⽗亲的子民死在你的手上吗?”夺洛叼着一片草叶,闲适地斜倚在雪松树⼲上,弯刀收在鞘中。 “不想。”“那就帮帮我。”“我也不想让右菩敦人死在你的手上。”夺罕皱眉。 夺洛吐掉了草叶,咧嘴笑了“我的弟弟有副好心肠。可是,就算两个部族愿意一起过冬,还是会有好几万人挤不进环山,熬不到开舂就会冻死。”夺罕也笑了:“你看见隘口外面的壕沟了吗?”“看见了,硝河两岸都有几十道,又深又长,里面还 ![]() ![]() ![]()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夺洛眉宇间笼上不悦。 “只要我还是个活人,哥哥对我就不会放心,我说的话,只怕你不会信吧。”那双狼眼闪烁了一下,不再纠 ![]() ![]() ![]() ![]() ![]() 包裹着他们的黑暗如流⽔般缓缓退去,天终究是有点要亮的意思了。 弯刀划开浑然无缺的圆,旋转着向夺洛肋间削去,夺洛闪避不及,轻甲间的链扣被劈断了,⿇ ![]() 第三刀紧随而至,指上了夺洛的 ![]() 对,就这样刺穿他的心。 现在夺罕认出了那个耳边絮语的声音。那是十一岁的夺洛。 他一刀戳中绿羽杨的树⼲节疤,炫耀地看着夺罕。 夺罕不甘示弱,用匕首绕着树⼲劲使划了一圈,嚷道:“我砍了它的头!”那时候夺洛还在大合萨门下,穿着一⾝碍手碍脚的学徒黑袍,每次练刀都要避开师兄弟们的眼目,偷偷摸摸地学蓝椋鸟叫,把夺罕喊出来,俩人一块儿溜进树林。 他们把树木当成假想中的敌人,劲使儿腾挪躲闪,蹦跳着又劈又砍,直到精疲力竭,才一起倒在厚厚的焦⻩落叶上,眨着汗⽔刺痛的双眼看天空。 微笑的男孩长大了,最终成了眼前的敌人。 林木间渗进了灰⽩的光,长风朔雪纷纷扬扬,如一场不合时宜的落花。 在他迟疑的瞬间,夺洛重新抓住了机会,刀刃全力砍中夺罕的 ![]() ![]() ![]() ![]() 两股相持不下的蛮力,凝聚在刀锋相 ![]() 瞬息之间,夺罕像一叶羽⽑轻盈滑过⾝侧,从他面前凭空消失了。夺洛骤然转⾝,却几乎 ![]() 雪松之间投下苍⽩晨光,照亮了眼前的人。那人仿佛是他自己在黑暗⽔面的倒影,与他有着近乎孪生的轮廓与容貌,乌发乌眼,肃杀得如同漫长无星的冬夜。 夺洛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拖着伤手,他用肩侧向夺罕猛顶过去,两人撞成一团,轰然倒地。夺罕弯刀脫手的瞬间,夺洛也尝到了自己口中的咸腥鲜⾎滋味。 夺罕翻⾝,照脸上给了他一拳,他也同样回敬。他们⾚手空拳,宛如两条 ![]() ⾎和泥的痕迹在地面拖行,他们已扭打着滚出十多尺远。夺洛的手臂在颤抖,气息 ![]() ![]() 不,夺罕,住手。不不不不不…那个声音仿佛凄厉啼鸣着的夜鸟,在他耳边翻飞穿梭。它已不再属于年幼的夺洛,重又回到混沌而不可分解的状态,听来有一种奇异的 ![]() “告诉我实话,哥哥。如果现在是你掐着我的喉咙,你会真的杀掉我吗?”他贴近兄长的耳畔,悄声低语。 夺洛的蓝眼明亮得绝望,气息断续破碎:“你是我最…疼 ![]() ![]() ![]() ![]() “说谎。”终于他轻吐出两个字,左膝重又踢上夺洛隐在⾝侧的手,让出了鞘的短刀当啷坠地。 夺罕将双手 ![]() ![]() 风打着旋儿向上升窜,碎雪逆飞。 那双晴蓝的夏⽇之眼大睁着,瞳孔中渐渐弥漫了云翳般的灰浊。 夺洛至死都是睁着眼的,直到夺罕为他阖上眼睑,轻轻拭去脸上的尘泥。死者苍⽩的⽪肤下透出灰蓝脉管,那里头曾经流淌着世上最后一点与夺罕相同的⾎ ![]() 过了一⽇夜一,左菩敦部的十万妇孺才被额尔济骑兵们的驱赶着,出现在环山的东南隘口外。 雪一直没有停,沿着⻩沙弥漫的地平线,人群恍如一片不实真的 ![]() ![]() ![]() ![]() 远方的人群喧哗着急速 ![]() 好马都被男人们带走打仗了,半大孩子们挤在瘦弱的挽马背上,把年幼的弟妹捆在前 ![]() 骑兵们向后退开,以免被那些哭喊着的女人和孩子们卷⼊人流。狂喜的号啕在四处爆发,千万个名字被呼喊,人们手脚并用地挣扎着,从抱头痛哭的夫妇和⺟子⾝上爬过,向自己的亲人竭力伸出手去。 数十支猎号在荒野的砂风中同声轰然鸣响,左菩敦人惶惑地四处张望,动 ![]() 然后他们看见了隘口岗哨⾼台上的男人。像是他们的汗王,却有着比夜晚还黑暗的头发与双眼。 夺罕从未见过那么多眼睛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这些人曾是他⽗亲的子民,每当他和哥哥们骑着小马经过牧民营地,他们就会奔出毡包来 ![]() ![]()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歪鼻子的阿孜雷。记忆中的阿孜雷还是个肩膀宽阔的壮年人,常常带着夺洛兄弟三个去灌⻩鼠狼洞,打冬麂。每一次夺罕挨了马蹄子的踢,坐在地上哭泣,就会被他在脑门上凿个爆栗子。“夺罕尔萨,你将来是要做汗王的人,怎么哭得像个小姑娘呢?”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歪鼻子就显得更歪了。 阿孜雷也认出了他,却沉默地转开了那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 女人被推到了夺罕⾝边。她不年轻了,穿着 ![]() ![]() “有谁认识这个女人?”诺扎毕尔吼叫。 女人趴在岗哨的木栅栏上,惊恐地扫视人群。 马贼继续吆喝:“她嫁给了一个黑头发的哑子,生了个儿子,儿子还活着吗?”女人拼命头摇,哭喊起来:“不不不,我没有儿子,没有…”“我在这儿!”远远地有个声音响起。 女人猛然捂住了 ![]() ![]() “去吧。”夺罕对女人说。 女人的浅灰眼珠在惊慌地转动,仿佛不能理解这两个简单的字。 “去,去和你的儿子在一起。”他轻轻推了女人一把。 女人战栗着退了两步,似乎怕他反悔,而后拔腿奔下木梯。女人疯了一样跑向儿子,抖抖索索地把他抱在怀里。 无数双眼睛追随着她,而后又转回到夺罕⾝上,依然盛満敌意的沉默,直到年轻女人的柔美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他在哪儿?”窈窕的影子自人丛中站了起来,略有脏污的裙裾被野风吹得飘扬起来,是华贵的霜还锦。 “你是图莲,夺洛的阏氏,婆多那王萨拉班的孙女。”夺罕说。 图莲默认了。她是个 ![]() “他在哪儿?”她又问。 夺罕沉默地抬起左手,让每个人都看见食指上的王印戒指。 图莲捂住了嘴, ![]() “这雪下起来就不会再停了,如果有人不想活,现在就可以走。想去哪儿都行,我不阻拦。”夺罕说得大声,却仿佛是对着空 ![]() “好法子。”法特沃木刚要迈步,却被人扯住了。那是他的 ![]() 她徒劳地 ![]() “不要哭,我又不是去死。”法特沃木用手指 ![]() 夺罕蹙眉:“你想清楚了?”“我什么也没想。我只知道牛羊要吃草,鹄库草原养不活这么多人,所以要打仗。赢了吃⾁喝酒,输了人头落地。”幼时的玩伴直视着他。 “不错,咱们鹄库人一贯是这样的。只要够強悍,就可以任意处置别人的命,为了抢牧场,抢牛羊和女人,一个部族灭掉另一个,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今天你灭掉了右菩敦部,明年再灭掉其朵里和婆多那,左菩敦部就成了鹄库草原唯一的主人。可是之后呢?”夺罕紧盯着法特沃木的双眼“鹄库草原不是海里的孤岛,东有迦満,西有赫赛尔人和居兹人,南面是东陆人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左菩敦部,又能把这片草原抓在手里多久呢?”法特沃木微愕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你有你的道理,我不恨你,可是我的道理和你不同。”他转头命令朔勒“来,小子。”朔勒看看火盆里的烙铁,又看看法特沃木,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法特沃木 ![]()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滚烫的铁块贴上了他的脸,又退开去,⽪肤上咝咝地窜起焦臭气味。 他大声念诵,不让疼痛摧垮自己的意志,可是有个轻细的女人声音在⾝后响起,同声应和。“…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尽极。”法特沃木猛然睁眼回头,米玛朵站在他⾝后,孩子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拳头,眯着眼舒服地打呵欠。 “下一个是我。”米玛朵对朔勒说。 “不…”法特沃木伸出了手,却被她轻易闪过。 “我不和你分开。”她说。 “不行,不行,不行。”法特沃木只记得这一个苍⽩的词汇。 “永无悔恨,永不比离。”米玛朵的脸颊冻出两道绯红,一笑起来便裂开小小的皴伤“如盐⼊⽔,如⾎⼊酒,如雨滴⼊河,如河流⼊海…你记得战誓,就把婚誓忘了吗?”法特沃木愣住了,丑陋的红黑伤痕占据了他的脸容,显出奇异的悲哀神⾊。 朔勒也快要哭了,他剩余的勇气实在不够支持他把烙铁按到一个年轻的⺟亲脸上。 “女人,你真的决心要当奴隶吗?”清亮而冷淡的声音问道。不知何时,染海已登上了岗哨的⾼台,站在夺罕⾝后,银狐裘围裹的面庞上刻印着新鲜未愈的伤痕。 “是的,尔赛依。”米玛朵仰望着染海。⾝为左菩敦人,她本该称呼染海为大阏氏,可是她却像个服役于右菩敦部的奴隶一般,对染海用了部族公主的敬称。 染海当然明⽩这层意思,微微皱起了眉:“我的儿子需要一个 ![]() ![]() 染海点了点头,刚要走下望哨,忽然又转了回来:“不过记住,要是你伤害我的儿子,我会加倍还在你的孩子⾝上。”说完,她就离开了,没有多看夺罕一眼。 环山內的最后一点野火刚被扑灭,合萨们仍在奔忙着治疗伤者,焦裂的土地上就重新燃起了星星般的炊火。孩子们啃完羊腿,挥舞着 ![]() 夺罕牵着马走过他们中间,年长的女人便走上来,两手捧上温热的 ![]() ![]() 额尔济在王帐门口 ![]() “怎么样?”他的紫眼关切地看着夺罕。 “我给您带来了两千名奴隶。他们宁可在脸上留下烙印,也不愿再做我的子民。”夺罕苦笑。 “别管什么奴隶了,孩子,我最担心的是你。”额尔济如同慈⽗般拍拍他的肩头“你需要好好睡一觉。”夺罕沉默地点头,于是银发的老汗王体谅地没有再多说什么,放开手,让他走进了染海的营帐。 营帐內没有点灯,深寂的黑暗里,染海唱着一首催眠曲。歌声轻悄,带着点颤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才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儿。 夺罕进门时,带进了一线微光,借着那光亮,他看见查尔达什已在矮榻上睡 ![]() “他睡着了。”夺罕低声说。 于是歌声消失了。 夺罕走近她,看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坐在矮榻脚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是怕冷,又仿佛是不愿被人发现蔵⾝之处。 “怎么了?”夺罕在她面前蹲下,看清了她脸上的泪。泪⽔在幽暗中划出黯淡的银痕,像是她银紫⾊的澄澈眼睛正在融化。 染海不回答,只是抬眼看他。如此复杂难解的神⾊,他曾见过一次,就在他回到鹄库草原的那天。 “是为了他?”夺罕 ![]() 染海再次低垂了双眼,如同一只顽固不肯开口的贝壳。 他伸手想替她擦⼲面颊,却被染海一把攥住了手,不让他再有动作。 “如果你不回来就好了。”她终于缓缓地说。 夺罕竭力 ![]() 痛意忽然化成了忍残的怒火,一丝冷笑无法控制地从夺罕 ![]() 夺罕沉默地忍受着,用手臂格开第三拳,另一只手握紧了染海细瘦的肩膀,将她按向地面。染海劲使挣扎、踢蹬,如同一匹刚被套住的暴烈野马,银发飞散, ![]() ![]() ![]() ![]() “啊…”染海小声呼痛,却被夺罕的大手掩住了嘴。他们对看一眼,明⽩了彼此共同的意图,一起转头去看矮榻上的查尔达什。孩子仍张着小嘴甜睡,嘴角挂下一道涎⽔。 夺罕舒了口气,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染海猛推开他,翻⾝ ![]() ![]() ![]() 她 ![]() ![]() ![]() ![]() ![]() 她挣扎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不成功,无力地跌回地毡上,又涌出了愤恨的泪。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问。 夺罕看着她,像是从不认识她似的看着她。许久之后,那股镇 ![]() “我希望我从没离开过瀚州,希望我珍重的姑娘能安乐长命…”顿了顿,年轻汗王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既悲哀又凶狠的微笑“我希望能和夺洛坐在火边,安安静静喝一碗酒。”染海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夺罕站起⾝来,走出了她的帐幕。 “哈!竟然被女人踢出来了?吾王,你这副漂亮脸蛋是⽩长的吗?”诺扎毕尔刚刚 ![]() 夺罕看了他俩一眼,忍不住也笑了,从马贼手中接过酒来,仰头就饮下一碗,不过瘾,⼲脆提起瓦瓮痛饮,直到涓滴不留,才悻悻将空瓮顺手丢开。 “不⾼兴吗,吾王?从今天起,你就是十七万人的汗王,十七万人的律法了。”马贼呲着黑⻩的牙笑,露出牙 ![]() “我还…真不⾼兴。”他糊里糊涂地笑“大家都安宁了,不打仗了,右菩敦人看我是个英雄,可是我自己的子民都避着我,他们甚至不愿看着我的眼睛,哈。”羊⾁吃光了,有人就在火堆旁现宰,⾎淋淋的羊肚肠一把把从肚腔里扯出,丢进木桶里,恶腥扑面。 “和平嘛,是个好、好玩意儿,可惜泡在一桶又臭又腥的⾎里。你想要它,就得先染上一手的⾎。”马贼打了一个长嗝,气味比那桶浸泡在⾎中的羊下⽔还可怕“到那时候,把自己也弄得又臭又腥,当然人人避之不及了。”夺罕苦笑了:“你说得对。”马贼没大没小地拍着他的手臂,用一种醉醺醺的恳切神⾊看他:“再过几百年,几千年,汗王和英雄都还是,嗝,还是这样的,又不止你一个,有什么可委屈的。”夺罕终于笑出了声,伸手提过一坛新开的酒,回头再找马贼,却发现他已经直 ![]() ![]() ![]() 嘶哑的声音在风中低诉。 你说得对。夺罕无声地回答。 天⾊比瞎子的眼还黑,挟着雪粉的西北风无遮无拦 ![]() 环山內外,两侧都是长达数里的陡峭山坡,黑暗中密布着笔直枯瘦的针叶树。上个月,驻留环山的骑兵们接到命令,开始砍伐⾼处的林木,用以建造隘口的岗哨和围栏,在山棱线上留下一圈宽达百尺的空⽩。转场大队抵达后,这条新辟的狭长道路立刻成为弓兵和斥候们游 ![]() 而现在,猎号响了。 左菩敦人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五天前他们还被远远甩在东南方的路上,此刻却已绕过整座环山,出现在西北面。这股敌人显然行动谨慎,若不是被惊飞的群鸦暴露了方位,也许会一直摸黑潜到山棱上的弓兵们面前。猎号响起之后,那些人已经⼲脆点燃火把照亮,好加快行进的速度。 “多少人?”夺罕问。 “看样子最多只有两千人。我们有五千弓手,⾜够对付他们。”朔勒的声音从远离地面的树尖上传来。 雷铎修格从另一棵树的枝叶中探出头:“人太少了,我看这只是幌子,他们真正的大队部还在别处。”“他们背后的情况看得清吗?”朔勒也把脑袋从松针中狼狈地钻出来,带着几分怯意望向夺罕:“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了?”夺罕不解地看着朔勒骤然苍⽩的脸, ![]() 绿眼的少年紧张地⼲ ![]() 起火的是环山的东南部,接近隘口,隔着浓重雪雾,也能清晰看见火头一处接一处窜起,像是一刀慢慢划下的伤口,顺次涌出了⾎。隘口方向响起了急迫的猎号声,沿着环山两侧脊梁上的新路同时向西北传递过来,三长一短,是在召集附近的战士增援防卫。 每个人都沉默着注视这可怖的景象,他们心里涌起同一个念头,可是只有朔勒不合时宜地将它悄声说了出来:“难道是…隘口被人打开了?”“这儿只是佯攻,他们的主力肯定在进攻隘口。”雷铎修格把视线投向夺罕“我们应该回去增援,只要留下一千人对付这些佯攻的家伙就够了。”出乎他的意料,夺罕摇了头摇。 年轻的弓手头领纵⾝跃下树梢,轻巧落地:“现在人手都安排在山棱上,隘口只有不到两万人,被突破的话,就全完了。”夺罕转头瞥了一眼诺扎毕尔:“你怎么想?”“和你一样。”马贼说。 马贼是他们中唯一还在观察西北山麓的人。他甚至不曾转头多瞧一眼环山內部的火势,只管脸⾊ ![]() 夺罕猛然击掌,召回弓手们的注意力。“吹号,召集人手过来防御。”雷铎修格大踏步冲到夺罕面前,眉头紧锁:“你疯了吗?整座环山上,我们这儿是离隘口最远的,两头同时召集增援,只会造成恐慌。”诺扎毕尔冷冷 ![]() ![]() “安静。”夺罕冷然打断了他。 雷铎修格刚要开口争辩,夺罕已闭上了双眼。 在全然的黑暗中,他屏息倾听。 “蒙上眼睛,然后把手放在这面鼓上。”顾大成说。 十二岁的夺罕照做了。 “你听见什么了?”顾大成轻声问。 “听见你在说话。”夺罕回答。 他的后脑勺上挨了一巴掌,眼前的黑暗中迸出几颗金星。“还有呢?”“…还有脑子里在嗡嗡响,你打的。”顾大成有点儿气急败坏了:“这个!听见了没?”夺罕终于 ![]() “我知道你在敲这面鼓…可是我听不见声音。”顾大成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笨啊?声音再小,也总会有震动。耳朵听不见的声音,可以用手来听,用脚丫子听,用浑⾝的每一 ![]() 远方召集援救的猎号还在回响,风像呼号的鬼魂一般在密林中盘旋, ![]() ![]() “吹号,把能找到的人全都叫到这儿来。”他睁开眼睛,抬头对朔勒说。 “可是…”夺罕再次截然打断雷铎修格的话头:“让你的弓手们列队面北,把箭准备好,等着。”“你听见什么了?”“人。”夺罕简短回答。 朔勒在⾼处吹响了猎号,三长一短,声音颤抖着在细雪纷飞的夜空中 ![]() 山脊棱线鲜明地割裂了光与影,南面是跳跃的火,北面则是铁一般沉郁的夜⾊。广阔黑暗中,连影子都被彻底 ![]() ![]() ![]() “再过一会儿,长弓就 ![]() 地面上列队等候的弓手和斥候们全都提起了手弩和长弓,夺罕却凝望着黑暗深处,迟迟不肯下令。 “要等到什么时候?”雷铎修格的语气已近乎 ![]() 诺扎毕尔吐掉嘴里的草叶,从树桩上起⾝:“如果有人等不及的话,也可以先把箭头点上了等着,不过一会儿烧着了手指头可不要哭。”“让他们再走近些。”夺罕淡淡说道,并未抬头看雷铎修格一眼。 他们在难挨的寂静中又等待了一刻,忽然朔勒占据的那棵雪松惊慌地摇晃起来。 “…雷铎修格,你看见了吗?”“看见什么?”“还有…后面还有!”朔勒结结巴巴地说。 雷铎修格极目远眺,眼下那队游 ![]() ![]() ![]() “那儿太远了,就算是长弓也 ![]() “谁说 ![]() ![]() ![]() “快点火,蠢货。”诺扎毕尔从树下抛上来一支火把,朔勒险险接住,手忙脚 ![]() 雷铎修格眯着兽一般明亮的金眼,在黑夜中望向那 ![]() “闪开!”雷铎修格哑着嗓子命令。 朔勒急忙一蹲⾝,脚下树枝晃悠起来,雷铎修格的手却稳健异常,五指乍放,长箭拖着寒锐的啸声迸 ![]() ![]() 火箭去得既急且⾼,仿佛闪电撕裂混沌,划开两线毫无弯折的轨迹,掠过雪松的尖梢,越过那些明火执仗的左菩敦人头顶,仍不陨落。 光明过处,看似空寂的林间竟有无数金属冷光一闪即逝。 无需命令,山棱上的全部弓弩已立即张満。追随雷铎修格长箭的去向,万千火光在夜空中铺展,如同涌上沙滩的 ![]() 马贼轻轻吹了声油滑的呼哨:“嘿,田鼠洞里掏出一窝蛇。”漫山遍野,布満了全副武装的左菩敦人,方才黑暗中折 ![]() “ ![]() 左菩敦人抛弃了累赘的火把,呐喊着向上冲锋,密集的火箭大半落到他们中间,其余的没⼊半山 ![]() ![]() “烧得太慢了。”诺扎毕尔扯出一条草绳,绕过肩背 ![]() ![]() ![]() “我会 ![]() “就凭你?能 ![]() ![]() “…妈的!”他咒骂着,从雷铎修格手中抢过熊熊燃烧的火把,只⾝钻⼊树丛。 人们一开始还能看见他的人影撞开低垂枝叶,⾼速移动,很快视野中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光点,一路燃起纤细火线。 “要我们用箭 ![]() 混 ![]() 左菩敦人为步战而来,所带的弓兵并不多,用的却是轻巧的连发手弩,发 ![]() ![]() 山棱上顿时安静下来,连那些放箭的左菩敦人都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们在谨慎地倾听那个灾星的动静。 一切仿佛都结束了,只有松涛和大火的咆哮在山间回 ![]() ![]() 忽然,新的火光跃出了黑暗。甚至在山棱上,都能听清马贼爆出的一连串能令最廉价的 ![]() 左菩敦人的冲锋更加狂疯,弓手们不得不分出部分力量去阻截他们的先头队部,火箭一轮又一轮地逆着北风 ![]() 诺扎毕尔的踪迹被火墙隔绝,看不见了,他最初点燃的西面火头却已冲上山棱,隔着新开辟的百尺空地,无法再向前蔓延,⾚红的火⾆涌动,顺着风向直指前方,如同 ![]() “退后,换箭,预备。”夺罕的命令沿着队列传达下去。 弓手们迅速退⼊新路南侧的树林,换上锋利的铁镞箭。雷铎修格居⾼临下,一旦在左菩敦人群中发现弓手,便一箭 ![]() 朔勒 ![]() 第一股左菩敦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到百人,全都有着受惊野兽般既狼狈又忍残的神⾊,红着眼瞪视阻拦去路的敌手。领头的男人抛开了手中铜盾,大喝着扬起弯刀,领头冲锋。 弓手们横列成一道森严长堤,不等人 ![]() “法特沃木,好久不见。”夺罕将长弓从容收回背后。暌违十五年,夺罕发觉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帮他削出第一把木头弯刀的玩伴。 “成亲的那天,我在篝火旁边空了个位子,米朵玛也没有问,她知道那是给你留的。”法特沃木抬起那张英朗的古铜脸庞直视着他,轮廓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却蒙上了一层陌生冷意“现在你真的活着回来了,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兴呢。”火的障壁如同两道手臂迅速收拢,山麓上那些左菩敦人仍在奔跑,但已不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出那致命的热炽拥抱。他们涌上山棱,却无法穿过密集的箭幕,三万多人匪夷所思地拥塞在即将被火焰 ![]() 号声在东南方响起,沿着山棱一阵阵向他们传递过来。那是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长鸣声,亢亮苍烈,让土地在脚下震颤。 “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夺罕俯瞰着法特沃木“你们在隘口的人数只有两万出头,刚够对付守军的。额尔济已经带着两万骑兵从隘口冲出去了,去找那些被你们抛在后面的女人和孩子,你们的人没能拦住他。”跪在地上的男人⾝躯震动一下,目光却不退避“左菩敦的男人全在这儿了。要是额尔济杀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就杀尽右菩敦的男人,让他们的女人生我们的儿子。”“战斗结束后,额尔济会让活着的左菩敦人去认领他们的 ![]() ![]() 人堆里有谁忍不住呜呜哭了,凄楚难听,一面毫无顾忌地 ![]() “有点儿出息行不行!”法特沃木吼他“你忘了你发过的战誓吗!”“我可以死,没关系,可我愿意死就是为了她能不死,为了我爹娘能不死啊!”少年哽咽着嚷嚷“如果他们全都活不成…”烈火顺着北风呼呼往上蹿,终于追上了人,燃烧着的雪松骨架轰然倒进人群,火⾆ ![]() ![]() 有人被背后的力量推得朝前冲出一步,面前数十张轻弩立即瞄准了他。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早已在踩踏中失去了武器。他愣怔了一会儿,伸开空空如也的两手,浑⾝战栗地继续朝前走。弓手们警惕地看着那人,直到近在咫尺,才放下弓弩,退后一步,从人墙中让出一处 ![]() 那是一扇门。门后没有烈火,没有死亡,不管将来如何,他们至少能和家人围炉熬过这个冬天。 法特沃木听见⾝后一片金属轻轻击撞地面的声音。他从未如此疲倦和挫败过,低下头,泪终于流了下来。 天早该亮了,曙⾊却迟迟不现,天穹墨沉沉的。野火未曾波及的环山內侧,松林里的蓝椋鸟偶尔凄清啼鸣。 男人们的双手全被反剪捆绑,连随⾝的匕首都不准保留,呵着⽩气,口牲似安静地往南走,诺扎毕尔骑马跟在队尾。长队无声地去远了,远得像一把⽩灰洒出的曲折痕迹,消失在霏微的雪里。 刚打完一仗的右菩敦人也在往南走,与他们的敌人同样烟熏火燎,疲惫不堪,许多人坐在沸泉边取暖歇脚,独眼的戈罗一路把他们踢起来。 朔勒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觉察夺罕落在了后头,又转回头来找。 乌发的年轻汗王停在一眼沸泉旁,双手勒住了黑马的缰绳,侧耳谛听着什么。朔勒跟着听了听,还是只有零星断续的鸟叫声。 夺罕稍作踌躇,轻轻拨转马头:“你在这儿等我,不用跟来。”“我是您的近卫。再说诺扎毕尔又不在,您的全安…”朔勒试图议抗,但夺罕乌金⾊双眼中的 ![]() “就在这儿等我。这是命令。”夺罕瞥了朔勒一眼,用靴上的马刺猛踢黑马部腹,独自向西面山麓延伸下来的密林奔驰而去。 一线⽩金晨曦,纤如蛛丝,自他⾝后的昏暗中闪过。 天终于亮了吗?朔勒 ![]() ![]() 一个念头,像雷电般劈中了他的心脏。那不是曙光,是箭!他猛然在马镫上站起⾝来。箭怎么可能如此无声无息,安静得如同死亡本⾝?太远了,又太快了,朔勒知道以自己的臂力与 ![]() ![]() ![]() 响箭嘶叫着划开空气,朔勒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厉声喊道:“雷铎修格!”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声。万把人的队伍走得零零散散,绵延数里,如果雷铎修格不在近旁,如果他没能理解朔勒的示警,如果他有一瞬迟误…夺罕尔萨就完了。 前方杂 ![]() 雷铎修格的箭去势強劲,朝着响箭指示的方向急追,转眼便刺⼊夜的深处,然而那缕稍纵即逝的锐利冷光也已 ![]() “不!”朔勒大喊出声。 即便相隔遥远,朔勒也能听见那声铿锵,两件精巧的金属锻物在空中烈猛 击撞,爆开一簇星光般的微芒。雷铎修格的箭终于逮住了它的目标,两箭碎片迸 ![]() 雷铎修格并未停手,略微转向,第二箭与第三箭又发了出去,先后直穿⼊黑魆魆的雪松丛中。木叶响动,片刻之后,竟有个人影从离地二十多尺的枝叶间栽了下来,几个人立刻策马过去查看。 朔勒舒了口气,才发觉自己握弓的手一直未曾放下,还擎在空中,不住颤抖。就在此时,响起了戈罗浑厚如雷的怒吼:“你!”朔勒骤然回头,险恶的嗡鸣声擦过他耳边,竟是一支骑 ![]() 长 ![]() ![]() ![]() ![]() ![]() 夺罕仍在全力向山脚纵马急驰,甚至不曾回顾,只是将手中盾牌向后猛力抛出,长 ![]() 戈罗伸手去擒那投 ![]() ![]() ![]() ![]() ![]() “鬼一样的力气。”戈罗皱眉,那只瞎了的左眼在浓眉下拧成难看的空洞。巨汉一步迈进 ![]() ![]() 朔勒终于看清了站在圆心上的男人的模样。他比阿拉穆斯大不了两岁,有着一头蓬 ![]() ![]() ![]() “你是谁?”戈罗喝问。 ⻩头发沉默不语,也不松手。动作太急遽,谁也说不明⽩他怎么跑起来的,待到下一个能看清的瞬间,⻩头发已将 ![]() ![]() ![]() ![]() ![]() ![]() ![]() ![]() ![]() ![]() ![]() ![]() ![]() 他伤得不轻,只能挣扎着爬起,单膝跪地,黏稠的⾚⾊从枯⻩头发里流淌下来。戈罗提着整束长 ![]() ![]() ![]() ![]() “那支 ![]() ⻩头发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戈罗魁伟的⾝躯遮挡了他,朔勒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长 ![]() ![]() “臭得要命,真是。要不是亲眼看这家伙被雷铎修格 ![]() “先生,请你看看。”戈罗说。 “好。”翟朱放下手中包扎着的伤患,擦了擦手,接了过去。布包中是兵士们不知从何处收拣的精细金属碎片,捧在手中几乎毫无分量,闪烁着奇异的淡淡金红光泽。 翟朱小时候读书读坏了眼睛,只能拈起一片,眯眼细看金属断面上丝缎般的光泽:“这是⽩玫瑰金,玫瑰金中最昂贵也最轻盈的一种。可这原本是什么东西?”戈罗用下巴指指那具尸体:“是那家伙用的箭,被雷铎修格 ![]() “是你。”翟朱低声说。 “骗子。”⻩头发趴伏在地,侧头盯着他,竭力伸出右手。那是他所能移动的唯一肢体,五支骑 ![]() ![]() “我没骗人。隘口确实布有重兵,可是你们的汗王不相信我。”“你。”⻩头发的右手在颤抖,他想要屈起小指,却不能成功。翟朱知道,他是要做出那个合萨说谎时告解的动作。 翟朱举起烧伤的双手,不顾⾎痂破裂,竭力弯曲了右手的小指。“这是在向吾祖炎龙告解,请求他原谅我的谎言。”而后,他又艰难弯曲了左手的小指“而这是告解的告解。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只发现了一个告解,那个告解才是假的。”⻩头发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仅用右手拖着自己被长 ![]() ![]() ![]() ![]() ![]() 右手摇晃着支撑住⾝体,他用那只刚刚挣脫的破碎左手,子套原先钉住左手的长 ![]() 戈罗将长 ![]() ⻩头发又颤抖着朝前爬了两步,那张还略带稚气的面容变得狰狞骇人,双眼充⾎,像两块暗燃终夜、却不肯熄灭的煤。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翟朱,直到眼中红热的煤火迸出最后一星火花,骤然黯淡下去。⻩头发就那样死了,脑袋枕在臭手无知觉的青冷手臂上,⾝后拖出一道厚腻的⾎河。 蓝椋鸟在林间啼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 “听见一声你就快出来,两声就隐蔽,三声就分头逃跑,记住了没?”记忆中的蓝眼男孩叼着草叶,嘴角有狡黠的笑。 黑马被留在了林子外头,夺罕沿着山坡向上飞奔。凛冽的风穿过林间,细雪像群蚊般叮得脸生疼,但他还是片刻不停,追逐着那飘忽不定的鸟鸣。 在哪儿?夺罕 ![]() “在找我吗?弟弟。”“…哥哥。”夺罕转回头去,在黑暗中找到了那双狼一般的蓝眼。 “夺罕,你想让⽗亲的子民死在你的手上吗?”夺洛叼着一片草叶,闲适地斜倚在雪松树⼲上,弯刀收在鞘中。 “不想。”“那就帮帮我。”“我也不想让右菩敦人死在你的手上。”夺罕皱眉。 夺洛吐掉了草叶,咧嘴笑了“我的弟弟有副好心肠。可是,就算两个部族愿意一起过冬,还是会有好几万人挤不进环山,熬不到开舂就会冻死。”夺罕也笑了:“你看见隘口外面的壕沟了吗?”“看见了,硝河两岸都有几十道,又深又长,里面还 ![]() ![]() ![]()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夺洛眉宇间笼上不悦。 “只要我还是个活人,哥哥对我就不会放心,我说的话,只怕你不会信吧。”那双狼眼闪烁了一下,不再纠 ![]() ![]() ![]() ![]() ![]() 包裹着他们的黑暗如流⽔般缓缓退去,天终究是有点要亮的意思了。 弯刀划开浑然无缺的圆,旋转着向夺洛肋间削去,夺洛闪避不及,轻甲间的链扣被劈断了,⿇ ![]() 第三刀紧随而至,指上了夺洛的 ![]() 对,就这样刺穿他的心。 现在夺罕认出了那个耳边絮语的声音。那是十一岁的夺洛。 他一刀戳中绿羽杨的树⼲节疤,炫耀地看着夺罕。 夺罕不甘示弱,用匕首绕着树⼲劲使划了一圈,嚷道:“我砍了它的头!”那时候夺洛还在大合萨门下,穿着一⾝碍手碍脚的学徒黑袍,每次练刀都要避开师兄弟们的眼目,偷偷摸摸地学蓝椋鸟叫,把夺罕喊出来,俩人一块儿溜进树林。 他们把树木当成假想中的敌人,劲使儿腾挪躲闪,蹦跳着又劈又砍,直到精疲力竭,才一起倒在厚厚的焦⻩落叶上,眨着汗⽔刺痛的双眼看天空。 微笑的男孩长大了,最终成了眼前的敌人。 林木间渗进了灰⽩的光,长风朔雪纷纷扬扬,如一场不合时宜的落花。 在他迟疑的瞬间,夺洛重新抓住了机会,刀刃全力砍中夺罕的 ![]() ![]() ![]() ![]() 两股相持不下的蛮力,凝聚在刀锋相 ![]() 瞬息之间,夺罕像一叶羽⽑轻盈滑过⾝侧,从他面前凭空消失了。夺洛骤然转⾝,却几乎 ![]() 雪松之间投下苍⽩晨光,照亮了眼前的人。那人仿佛是他自己在黑暗⽔面的倒影,与他有着近乎孪生的轮廓与容貌,乌发乌眼,肃杀得如同漫长无星的冬夜。 夺洛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拖着伤手,他用肩侧向夺罕猛顶过去,两人撞成一团,轰然倒地。夺罕弯刀脫手的瞬间,夺洛也尝到了自己口中的咸腥鲜⾎滋味。 夺罕翻⾝,照脸上给了他一拳,他也同样回敬。他们⾚手空拳,宛如两条 ![]() ⾎和泥的痕迹在地面拖行,他们已扭打着滚出十多尺远。夺洛的手臂在颤抖,气息 ![]() ![]() 不,夺罕,住手。不不不不不…那个声音仿佛凄厉啼鸣着的夜鸟,在他耳边翻飞穿梭。它已不再属于年幼的夺洛,重又回到混沌而不可分解的状态,听来有一种奇异的 ![]() “告诉我实话,哥哥。如果现在是你掐着我的喉咙,你会真的杀掉我吗?”他贴近兄长的耳畔,悄声低语。 夺洛的蓝眼明亮得绝望,气息断续破碎:“你是我最…疼 ![]() ![]() ![]() ![]() “说谎。”终于他轻吐出两个字,左膝重又踢上夺洛隐在⾝侧的手,让出了鞘的短刀当啷坠地。 夺罕将双手 ![]() ![]() 风打着旋儿向上升窜,碎雪逆飞。 那双晴蓝的夏⽇之眼大睁着,瞳孔中渐渐弥漫了云翳般的灰浊。 夺洛至死都是睁着眼的,直到夺罕为他阖上眼睑,轻轻拭去脸上的尘泥。死者苍⽩的⽪肤下透出灰蓝脉管,那里头曾经流淌着世上最后一点与夺罕相同的⾎ ![]() 过了一⽇夜一,左菩敦部的十万妇孺才被额尔济骑兵们的驱赶着,出现在环山的东南隘口外。 雪一直没有停,沿着⻩沙弥漫的地平线,人群恍如一片不实真的 ![]() ![]() ![]() ![]() 远方的人群喧哗着急速 ![]() 好马都被男人们带走打仗了,半大孩子们挤在瘦弱的挽马背上,把年幼的弟妹捆在前 ![]() 骑兵们向后退开,以免被那些哭喊着的女人和孩子们卷⼊人流。狂喜的号啕在四处爆发,千万个名字被呼喊,人们手脚并用地挣扎着,从抱头痛哭的夫妇和⺟子⾝上爬过,向自己的亲人竭力伸出手去。 数十支猎号在荒野的砂风中同声轰然鸣响,左菩敦人惶惑地四处张望,动 ![]() 然后他们看见了隘口岗哨⾼台上的男人。像是他们的汗王,却有着比夜晚还黑暗的头发与双眼。 夺罕从未见过那么多眼睛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这些人曾是他⽗亲的子民,每当他和哥哥们骑着小马经过牧民营地,他们就会奔出毡包来 ![]() ![]()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歪鼻子的阿孜雷。记忆中的阿孜雷还是个肩膀宽阔的壮年人,常常带着夺洛兄弟三个去灌⻩鼠狼洞,打冬麂。每一次夺罕挨了马蹄子的踢,坐在地上哭泣,就会被他在脑门上凿个爆栗子。“夺罕尔萨,你将来是要做汗王的人,怎么哭得像个小姑娘呢?”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歪鼻子就显得更歪了。 阿孜雷也认出了他,却沉默地转开了那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 女人被推到了夺罕⾝边。她不年轻了,穿着 ![]() ![]() “有谁认识这个女人?”诺扎毕尔吼叫。 女人趴在岗哨的木栅栏上,惊恐地扫视人群。 马贼继续吆喝:“她嫁给了一个黑头发的哑子,生了个儿子,儿子还活着吗?”女人拼命头摇,哭喊起来:“不不不,我没有儿子,没有…”“我在这儿!”远远地有个声音响起。 女人猛然捂住了 ![]() ![]() “去吧。”夺罕对女人说。 女人的浅灰眼珠在惊慌地转动,仿佛不能理解这两个简单的字。 “去,去和你的儿子在一起。”他轻轻推了女人一把。 女人战栗着退了两步,似乎怕他反悔,而后拔腿奔下木梯。女人疯了一样跑向儿子,抖抖索索地把他抱在怀里。 无数双眼睛追随着她,而后又转回到夺罕⾝上,依然盛満敌意的沉默,直到年轻女人的柔美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他在哪儿?”窈窕的影子自人丛中站了起来,略有脏污的裙裾被野风吹得飘扬起来,是华贵的霜还锦。 “你是图莲,夺洛的阏氏,婆多那王萨拉班的孙女。”夺罕说。 图莲默认了。她是个 ![]() “他在哪儿?”她又问。 夺罕沉默地抬起左手,让每个人都看见食指上的王印戒指。 图莲捂住了嘴, ![]() “这雪下起来就不会再停了,如果有人不想活,现在就可以走。想去哪儿都行,我不阻拦。”夺罕说得大声,却仿佛是对着空 ![]() “好法子。”法特沃木刚要迈步,却被人扯住了。那是他的 ![]() 她徒劳地 ![]() “不要哭,我又不是去死。”法特沃木用手指 ![]() 夺罕蹙眉:“你想清楚了?”“我什么也没想。我只知道牛羊要吃草,鹄库草原养不活这么多人,所以要打仗。赢了吃⾁喝酒,输了人头落地。”幼时的玩伴直视着他。 “不错,咱们鹄库人一贯是这样的。只要够強悍,就可以任意处置别人的命,为了抢牧场,抢牛羊和女人,一个部族灭掉另一个,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今天你灭掉了右菩敦部,明年再灭掉其朵里和婆多那,左菩敦部就成了鹄库草原唯一的主人。可是之后呢?”夺罕紧盯着法特沃木的双眼“鹄库草原不是海里的孤岛,东有迦満,西有赫赛尔人和居兹人,南面是东陆人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左菩敦部,又能把这片草原抓在手里多久呢?”法特沃木微愕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你有你的道理,我不恨你,可是我的道理和你不同。”他转头命令朔勒“来,小子。”朔勒看看火盆里的烙铁,又看看法特沃木,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法特沃木 ![]()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滚烫的铁块贴上了他的脸,又退开去,⽪肤上咝咝地窜起焦臭气味。 他大声念诵,不让疼痛摧垮自己的意志,可是有个轻细的女人声音在⾝后响起,同声应和。“…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尽极。”法特沃木猛然睁眼回头,米玛朵站在他⾝后,孩子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拳头,眯着眼舒服地打呵欠。 “下一个是我。”米玛朵对朔勒说。 “不…”法特沃木伸出了手,却被她轻易闪过。 “我不和你分开。”她说。 “不行,不行,不行。”法特沃木只记得这一个苍⽩的词汇。 “永无悔恨,永不比离。”米玛朵的脸颊冻出两道绯红,一笑起来便裂开小小的皴伤“如盐⼊⽔,如⾎⼊酒,如雨滴⼊河,如河流⼊海…你记得战誓,就把婚誓忘了吗?”法特沃木愣住了,丑陋的红黑伤痕占据了他的脸容,显出奇异的悲哀神⾊。 朔勒也快要哭了,他剩余的勇气实在不够支持他把烙铁按到一个年轻的⺟亲脸上。 “女人,你真的决心要当奴隶吗?”清亮而冷淡的声音问道。不知何时,染海已登上了岗哨的⾼台,站在夺罕⾝后,银狐裘围裹的面庞上刻印着新鲜未愈的伤痕。 “是的,尔赛依。”米玛朵仰望着染海。⾝为左菩敦人,她本该称呼染海为大阏氏,可是她却像个服役于右菩敦部的奴隶一般,对染海用了部族公主的敬称。 染海当然明⽩这层意思,微微皱起了眉:“我的儿子需要一个 ![]() ![]() 染海点了点头,刚要走下望哨,忽然又转了回来:“不过记住,要是你伤害我的儿子,我会加倍还在你的孩子⾝上。”说完,她就离开了,没有多看夺罕一眼。 环山內的最后一点野火刚被扑灭,合萨们仍在奔忙着治疗伤者,焦裂的土地上就重新燃起了星星般的炊火。孩子们啃完羊腿,挥舞着 ![]() 夺罕牵着马走过他们中间,年长的女人便走上来,两手捧上温热的 ![]() ![]() 额尔济在王帐门口 ![]() “怎么样?”他的紫眼关切地看着夺罕。 “我给您带来了两千名奴隶。他们宁可在脸上留下烙印,也不愿再做我的子民。”夺罕苦笑。 “别管什么奴隶了,孩子,我最担心的是你。”额尔济如同慈⽗般拍拍他的肩头“你需要好好睡一觉。”夺罕沉默地点头,于是银发的老汗王体谅地没有再多说什么,放开手,让他走进了染海的营帐。 营帐內没有点灯,深寂的黑暗里,染海唱着一首催眠曲。歌声轻悄,带着点颤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才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儿。 夺罕进门时,带进了一线微光,借着那光亮,他看见查尔达什已在矮榻上睡 ![]() “他睡着了。”夺罕低声说。 于是歌声消失了。 夺罕走近她,看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坐在矮榻脚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是怕冷,又仿佛是不愿被人发现蔵⾝之处。 “怎么了?”夺罕在她面前蹲下,看清了她脸上的泪。泪⽔在幽暗中划出黯淡的银痕,像是她银紫⾊的澄澈眼睛正在融化。 染海不回答,只是抬眼看他。如此复杂难解的神⾊,他曾见过一次,就在他回到鹄库草原的那天。 “是为了他?”夺罕 ![]() 染海再次低垂了双眼,如同一只顽固不肯开口的贝壳。 他伸手想替她擦⼲面颊,却被染海一把攥住了手,不让他再有动作。 “如果你不回来就好了。”她终于缓缓地说。 夺罕竭力 ![]() 痛意忽然化成了忍残的怒火,一丝冷笑无法控制地从夺罕 ![]() 夺罕沉默地忍受着,用手臂格开第三拳,另一只手握紧了染海细瘦的肩膀,将她按向地面。染海劲使挣扎、踢蹬,如同一匹刚被套住的暴烈野马,银发飞散, ![]() ![]() ![]() ![]() “啊…”染海小声呼痛,却被夺罕的大手掩住了嘴。他们对看一眼,明⽩了彼此共同的意图,一起转头去看矮榻上的查尔达什。孩子仍张着小嘴甜睡,嘴角挂下一道涎⽔。 夺罕舒了口气,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染海猛推开他,翻⾝ ![]() ![]() ![]() 她 ![]() ![]() ![]() ![]() ![]() 她挣扎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不成功,无力地跌回地毡上,又涌出了愤恨的泪。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问。 夺罕看着她,像是从不认识她似的看着她。许久之后,那股镇 ![]() “我希望我从没离开过瀚州,希望我珍重的姑娘能安乐长命…”顿了顿,年轻汗王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既悲哀又凶狠的微笑“我希望能和夺洛坐在火边,安安静静喝一碗酒。”染海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夺罕站起⾝来,走出了她的帐幕。 “哈!竟然被女人踢出来了?吾王,你这副漂亮脸蛋是⽩长的吗?”诺扎毕尔刚刚 ![]() 夺罕看了他俩一眼,忍不住也笑了,从马贼手中接过酒来,仰头就饮下一碗,不过瘾,⼲脆提起瓦瓮痛饮,直到涓滴不留,才悻悻将空瓮顺手丢开。 “不⾼兴吗,吾王?从今天起,你就是十七万人的汗王,十七万人的律法了。”马贼呲着黑⻩的牙笑,露出牙 ![]() “我还…真不⾼兴。”他糊里糊涂地笑“大家都安宁了,不打仗了,右菩敦人看我是个英雄,可是我自己的子民都避着我,他们甚至不愿看着我的眼睛,哈。”羊⾁吃光了,有人就在火堆旁现宰,⾎淋淋的羊肚肠一把把从肚腔里扯出,丢进木桶里,恶腥扑面。 “和平嘛,是个好、好玩意儿,可惜泡在一桶又臭又腥的⾎里。你想要它,就得先染上一手的⾎。”马贼打了一个长嗝,气味比那桶浸泡在⾎中的羊下⽔还可怕“到那时候,把自己也弄得又臭又腥,当然人人避之不及了。”夺罕苦笑了:“你说得对。”马贼没大没小地拍着他的手臂,用一种醉醺醺的恳切神⾊看他:“再过几百年,几千年,汗王和英雄都还是,嗝,还是这样的,又不止你一个,有什么可委屈的。”夺罕终于笑出了声,伸手提过一坛新开的酒,回头再找马贼,却发现他已经直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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