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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沈从文集-小说卷3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85 时间:2017/11/10 字数:120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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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钱赚方便,被人无端称为作家的晋生君,近来得到一个远处书店的来信,客客气气的谈到稿件的事情,意思是假若晋生君愿意,就可以作一次生意,一面是钱,一面是货,只等待答应,纵是文章不来,钱也就会寄来的。正![]() 回信的⽇子去 ![]() ![]() ![]() ![]() ![]() ![]() ![]() ![]() ![]() ![]() 在桌边坐了四天,总觉没有可写的东西。桌上所有是永无方法扫除的灰尘,以及饭的余粒,他一面生着自己的气,一面仍 ![]() ![]() 他承认没有这勇气,一面全无作为把⽇子过着,到今天是第五天了。 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初初从别处来的人看去很可笑的地方,窄狭肮脏与⾝体健康极不相宜,然而因为是“作家”所以不单是“妆,而且很象是应当”长久妆下来了。海上房租是那么贵,小小的房子还得每月给二房东租金十三元,另外加倒马桶费一元,打扫灰尘费一元,洗⾐费一元。这种种规矩,自然是二房东特为这客人而定下了。说是打扫灰尘呢,事情好象是也成天作的,到早上,那娘姨就来了,绷着一个瘦瘦的脸,手执 ![]() ![]() ![]() 那小窗,正对着同里人家的一个烟囱中部,因为所住楼为特别隔出的后楼,所以窗就这样很奇特的开着,窗对了烟囱,自然也就是房中多灰尘一理由了。前房隔一层板,所住的在先前是一个吃大烟的海上人,这人只成天吃烟觉睡,倒还清静。这人一走,最近一个礼拜左右,搬来了一个家庭,因为搬家抬东西上楼,移了半天,他知道这来人两夫妇也是读书人了。这两个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夫妇,有了书籍三大架,还有儿女四个。那大一点似乎有了八岁的是女儿。有六岁左右的象有蛔虫病,脸⾊⻩⻩的是儿子。第三又是女儿,年纪四岁左右。第四还抱到手上,只是成天哭,哭得把 ![]() 住处相间只一层薄板,因此在前房,一切有声音的事是全瞒不了他。先两天,小孩子的哭闹有时还引起了他的烦恼,觉得扰 ![]() 每到吃饭的时节了,在晋生君这一边,是两菜一汤,冷冷的摆在那有灰尘的⽩木方桌上,他默默的吃,默默的想。在那一边,菜饭应当是同样的菜饭了,却只听到“人嘶马喊”“金鼓齐鸣”碗筷声音极其热闹。到这时,晋生君,想象到那作⺟亲的把一口饭含到口中,痴痴的望到绕桌儿女的情形,他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因了这一家的比邻,晋生君对于世界似乎多认识了一点了。他也这样想到了,若是更多知道这人一点呢,于自己是决无害处的。但平时疏于同人 ![]() ![]() “是是,今天星期。” “看来好象是忙得很。” “是这样的,时间规定了,没有办法。” 象是无话可说,两人于是沉默了。然而好象谁也不想到这里作为结束,谁也不愿点头走开,稍过一阵,那男子,忽又说道:“晋生先生你好象不怎样忙。” 晋生君听到这生人称呼他的名字,不由得不稍稍诧异的望这男子,男子也明⽩这个了,就说:“从送信的人那里,才知道先生就是晋生先生,真是久仰了。早想过来请教谈谈,又恐怕使先生不方便。搬到这里来同晋生先生在一个房子住倒真是难得的好机会,只是小孩子多,成天吵吵闹闹,真是非常抱歉了。” 男子说了,极其拘谨的微笑着,望到晋生君。 晋生君听到这话,先是也拘谨的微笑着,到后来听说到抱歉了,就说:“那里那里,孩子多,热闹一点,我顶 ![]() 稍停,又说: “孩子象是四个,真可以说是有福气。大的有七岁八岁了吗?” “有八岁了。” “听先生声音,好象是四川。” “晋生先生听得出了,正是,家是在重庆上去的。晋生先生象是××××人,这几年来真出了不少豪杰。” “这几年那地方死人比别的地方多。” “是的,牺牲到这上面是很多的,××人能够牺牲,也好象×××能够做官一样,是土地问题。” “到过××么?” “没有。从前在京北读书,倒认识不少××人,全都象能⼲事,有作为样子。” “先生是住过京北了,念书到北大,师大呢?” “不是,我到过法大,那时是法政专门,八年前事了。晋生先生好象是也住到京北很久。” “有五年的光景,京北是比这地方方便一点,对我们这种人生活相宜。” “真是的,京北是好地方,那里住公寓,欠半年火食房租账是平常事情,似乎那里人懂艺术一点。” “好象是那样,一到这来,我就 ![]() “我还以为晋生先生应当在海上住很好房子,生活在很舒服的家庭中了,所以当那天先生不在家,送信的拿信来时,我还不甚相信后楼住的就是先生。许多人不信先生是这样子过着⽇子的,真是笑话了。” “这也很平常,我是太不中用了,照新式说法是人落了伍,一个落了伍的人,追逐不上时代,小至于⾐服也象赶不及时代,不配说是年青人,所以就这样马马虎虎活下来了。” “大作不是很有销路吗?” “那已不是自己的东西,全归做生意的人了。” “好象很多呢,快有二十种了吧。我的 ![]() ![]() “…”照例听到有人 ![]() ![]() 晋生君不说话了。那男子就又说道: “近来开书店的象都发了点财。” 晋生君说: “这是应当的,他们有钱,有钱就可以做这种事。现在在海上,要靠到他们大老板生活的,人也很不少呢。” “怎么不喊口号‘打倒’。” 说到这样象是笑话的男子,第三个孩子从上面喊爹爹,听到喊声了,这做爹爹的就抬起头同三层楼的孩子说话。 “怎么样?” “二哥要橘子,口⼲。” “没有橘子可买,贵!” “妈说买去。” 这男子便顺着孩子的口气,做着做爹爹的人和气的神气,说:“好吧好吧,我就出门去看。(一面回过头来,同晋生君笑。)小孩子真是⿇烦人,今天二小儿病了,发烧,口⼲,不能起来,做⽗亲真不容易。” 晋生君不好说什么话。他望到这大学毕业生的家庭情形,把平时要女人恋 ![]() ![]() ![]() ![]() 那男子,见晋生君不说话,以为晋生君要上楼做事了,就侧⾝站到二楼亭子间转角处让晋生君。 “回头再谈吧,只要不妨碍晋生先生工作,既然住在一处,谈话的⽇子多着哩。” “好好,回头再谈。…自己提⽔,不用娘姨么?” “她象太忙了,倒不如自己这样作方便一点。这地方⽔倒方便,哈哈,再见再见。” 这时,晋生君已走上楼到房中了,这男子,橐橐橐橐踏着楼梯,直走到厨房⽔管旁去。稍过一阵,于是听到哗哗放⽔到壶中的声音了,再过一阵,又听到橐橐橐橐一级一级沉重的声音上楼梯了,晋生君坐到桌边,听到声音,好象忽然把这声音同法政大学联想在一边,非常不协调,就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人,在梦想生活上,也觉得这是一种不敢担负的事情,而别人却勇敢的担当一切,应当有着硬汉子那样称谓的丰富生活了。 因为楼梯上的一谈,这男子,从外面为孩子把橘子买回,不久就到晋生君房中的 ![]() ![]() 他这时,听到隔壁孩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又伤心伤心哭了,似乎那⽗亲抱了孩子绕室走动,他就觉得这作⽗⺟的人很可怜。这⽇子,他想决不是一对年青的人,从学校出来所想到的生活。过去一时节,或者在这两个人心中,也还燃着光明的火,希望在所走过的路上全开着大小的花,也如一般未离学校的年青男女那么以为有了恋 ![]() ![]() 时间约十点钟,晋生君因为想起应当把答应远处书店做的那件事做好,只有走出去看看,看是有什么可写的没有,就走到一个教授的朋友处去。 朋友也是两个人,所谓新式伴侣,从同学而恋 ![]() ![]() ![]() ![]() 那友人太太,听到这话好笑。她一面把在 ![]() 朋友笑了,说: “还应当写,于是从学校学过家政科的太太倡言说:属于家政,可不管了,自己要到⽇本读书去,不要家庭也不要恋 ![]() 太太也笑了,说: “还有人抖气说要做‘⾰命官’去呢,社会问题却是这人成天到讲堂上演讲的课题。你就写下罢,把他做背景,嘲笑这时代。这时代是⾰命恋 ![]() 晋生君是知这两人 ![]() “原故么?不发薪⽔,是原因之一种。其余则男子的妒嫉多疑…”女人一面说,一面用剪刀铰⽩府绸新⾐的抬肩,把它剪校朋友象是仍然对女人有所刺,他向晋生君说:“还是你好,晋生。你若知道了女人,你是不会同女人结婚的。凡是结婚都很可笑。” “这我听过许多做丈夫的人同我说过了,但完全是做丈夫的人口吻,其实这样人要他离婚是办不到的。” “做一个丈夫是不容易的事情,同做一个上等人一样:做上等人不是单象在海上的人穿两⾝西装就行,做丈夫也不是有 ![]() “你这样骂女人不害羞吗?你的口是做什么用处的?”女人因为答话,剪刀误铰过了灰线,嚄——的一声,缩手已经迟了“嗨,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她笑嚷着抖气把⾐料抓起丢到 ![]() “你 ![]() ![]() ![]() ![]() “我不问他。虽然生气,我看倒好象被生气的人也很愿意,这话不是这样讲么?” 晋生君这样说,朋友夫妇就都笑了。女人笑着,从一个 ![]() ![]() “试试这个罢,这是密司华从她乡下带来,三千里的人情,不小哩。” 晋生君就剥葵花,说这个海上恐怕买不到。 朋友说:“晋生,你近来做了些什么好文章。” 问到文章,这作家,他笑着不做声,过了一会,才说:“近来在家中只生气。好象有太太的人借事能生太太的气,我这光⾝汉子就生自己的气也得。” “为什么不努力?”女人说。 “应当说是懒惰了。我存心同自己生气捣 ![]() 友人就说:“还是要写才行。我是教书教厌了,恋 ![]() “那你为什么不去杀自?谁也不曾留得住你?” “我因为…” “呸!”这样,女人象是当真生气了,回⾝向房门,想走。 “怎么,”友人已把女人拉着了“你是当真要给晋生看这些事情象演戏,好给他回去详详细细写下么?” “这时你 ![]() “天有不测风云。” “不知道这话有什么相⼲。” “这是说人有旦夕脾气,你什么事也记到心上!” “我若是能够记,或者我们成天让晋生来记,一天可不知要记多少页。” “那把我对你顶好的一时也总记下,我就不怕了。” 因为是习惯,说到这里,朋友是到非吻女人不行了,手揽了女人的 ![]() “真生了气么?” “你不是说教书也厌了,恋 ![]() “那是先前,这时可好了。” “这时我倒厌了,放我吧,我得有事去。” “笑话。” “晋生,你看到这个,好好记着,不要忘记,写下去,看男子是怎样可笑东西。” “晋生也是男子,你骂男子他也有分。” “但象这种行为男子是并不完全有分的。你总不能让我去 ![]() “这才笑话,你今天是疯了。晋生,你听,当面说明⽩罢,要 ![]() ![]() ![]() “你看你那脸上的 ![]() 朋友无语,望到女人,猛的就抱着女人不放了。 “你说这个话,说得真好!难道 ![]() 女人就又大声的故意同晋生君说: “晋生你听,好好记到不要忘记。这时代的模型。名教授的议论。我说他可以代表时代,他不承认,不是怪事?” … 一 切近于喜剧的排演,晋生君今天来此,是真俨如有所得了。他一面剥了许多葵花,一面看朋友们的恋 ![]() ![]() ![]() 到我要走了,朋友说: “怎么样?是不是就在这里吃饭?” 他说“不吃饭,因为比关于吃饭,还有更精彩的另一个家庭中情形可看。” “那你明天来吃饺子好了,我明天包饺子。” “若是明天还想看你们,从你们行为上找取我需要的材料,那就来。约定的是两万字,久久不拿笔,写来也好象不是容易事情!” “你认真⼲吗?要你的是不会把文章退回的。” “没有办法,也好象只有马马虎虎了。不过今天到这里来,所得到的象极其动人。” 女人说: “还有动人的在,你还不见到过他摔东西情形。” 朋友说: “那明天再来看看罢。还看另一个人流眼泪。” 晋生君答应着好好,走下了回旋的楼梯,到下尽楼梯时,昂头望,还望到这两青年夫妇伏在栏杆边向下望。 他与这两个年青人辞别,回家了。坐五路共公汽车,转廿一路,到了家,上楼去,看着邮差搁在楼梯栏杆上几封信,把信一一加上收到的⽇子,因为信全得作复。看过信,坐定以后,他就记起适间朋友家中的情形来了,心中象是空虚无聊,只想睡。 他睡到 ![]() ![]() ![]() ![]() ![]() 到晚上,吃过晚饭了,晋生君不出门。他躺在 ![]() 听到那发烧的小孩狂呓。那男子⽗亲,则仍然象抱了顶小的孩子绕了小小的房间打圈走,且低低的唱着歌。那⺟亲,似乎是在灯下 ![]() 他爬起来坐到桌边了,把纸本翻开,写了一个题。 “⽗⺟:” …做⽗亲的办公回来,夜间享受家庭的幸福,是抱了顶小一个孩子在房中走动,且唱歌,使这小小灵魂安静。做⺟亲的在二十五支烛光的电灯下低了头裁⾐,抬起头来时,望到睡在⽗亲臂上小儿天真无 ![]() ![]() …⽗亲真是可怜,⽩天到很远地方去办公,到月头把六十块月薪拿回家来,于是把钱摊在桌上,两人就来商量支配这钱在下月中的用途。…⺟亲见到睡在 ![]() ![]() “不行,买一罐麦片好了。我昨天过大马路大利公司,看到写‘麦片五⽑一罐’,比这里价钱便宜一⽑。” “那不如煮稀饭了。” “麦片方便。” …于是做⺟亲的不说话了,就在买物单上,写上“买桂格麦片一罐,五角。” …在那单上除了房租报纸伙食外,每一条记载,是全经过这样争持才定下的。到后把数目一总,总数下是五十三元七角,两抵计共余钱六元三角正,这钱归⼊存款,为⺟亲保留。做⺟亲的另外付了车钱三元,在账上记出把其余三元三角“存库”了。 …第二儿子病倒了,发烧,象出疹子。因为病的纠 ![]() … 写到这里,那隔壁⽗亲,却扣着壁板,轻轻说道:“晋生先生做事么?” 他仿佛是已经为这做⽗亲的人看到了所写的东西,把笔忙放下,说:“没有事,吃了饭,无聊,在玩呢。” “不忙么,可不可以过来谈谈?” “好。就来。” 说是好,就来,就听到那边女人轻轻的很匆促的收拾东西,拖得桌椅响且笑着说:“又忘记喊娘姨带开⽔了。” 晋生君因为听到别人在整理东西,就站在楼梯边稍呆了一会,才过去扣门。 那男子把门拉开,晋生君就看到房中一切了。出于意料的杂 ![]() “不用烟,谢谢。” 女人笑,说: “不用烟,我记起了,晋生先生曾在××上说过是不 ![]() 这烟于是仍然放到屉子里去了,女人一面说没有开⽔,等娘姨回来才行,一面就坐到 ![]() 那顶大的女孩同第三女孩,先是坐到屋角小凳上象在翻一本旧画本,晋生君一进房,就随到爹爹站起,这时也又坐下了。 “读书么?”晋生君望到那女孩问。 那⺟亲说:“看画儿玩,没有读书。⽟⽟,这就是我同你说那好兔儿故事做故事的人!” 那女孩,听到这话了,很腼腆的向着晋生君笑。忽然问晋生君:“你妹妹呢?” 晋生君先是茫然,到后想起这是因为那书上说到自己家中情形,所以这女孩子记起妹妹了,就忙说:“妹妹在京北。你是不是到过京北?” “不。我是天津生长的。” 那男子就说: “⽟⽟是天津生的,因为那时她妈在南开教书。” “哦,金先生还到南开教书么?” “教过两学期。”女人说时理着病孩的薄被,过一会,又说道“南开××省人也不少。” “金先生是⾼师登过的!女⾼师近来好象不如先前了。” “是的,那时大家还做古文,每礼拜作文一次,做得好有奖。八年了。”说到这里,女人象是想起旧时一些事情,就同她男人说:“我听人说××也在师大作主任,有六个孩子,同×××又离了婚。” “××女士是相识么?”因为××晋生君也认识,所以问那太太。 “我同××是同班,还同一个宿舍住了两年。” “她的事我倒不知道。” “也奇怪。”女人说,象是拿自己在作比。她说“有六个孩子,大的比我⽟⽟还多三个月,平时也很好的,谁知忽然闹分手了。” 那男子,沉默着,到这时就说: “这是平常的事,不愿负责,就分手了。” 女人说: “哪里是不愿负责,完全不是责任问题。我知道她,平素就有点不同处,实在说,倒正是因为第一个孩子的责任,才有另五个孩子。” “这事也真不容易解决,不知道那些孩子怎么办?” “孩子怎么办?他有钱,她也有钱,自然好办了。” 最后的话是那男子说的话,他在此事上是另有 ![]() 因为短期的沉默,晋生君才注意到女人的一切。这一家似乎较之那大学教授一家还有趣味,这是晋生君见到这女人以后才知道的。 … 谈话谈了将近两点钟,晋生君见到那第三女孩已坐在那一角瞌睡,他告了辞。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想把刚才谈到的以及见到所得的全记到先前还不完全的一篇文章上去。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再写下去,且莫名其妙,只想到隔壁小孩子会将要在明天或后天死去。他继续写下的,是:…孩子死了,⺟亲守到小小尸骸旁边,等候作⽗亲的购买小棺木回来装殓。 他完全失败了,上 ![]() ![]() 作于一九二九年 wWW.bAnIan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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