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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极刑 作者:倪匡 | 书号:43462 时间:2017/11/7 字数:18311 |
上一章 历经的中院像蜡异特间一在 章一第 下一章 ( → ) | |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觉得有点特异。 通常,若是给人以怪异的印象,不是这个人的外形,就是他的行动,有多少不合常规。可是,这个人使我产生怪异之 ![]() 原因是什么呢? 还是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间、地点说起的好:时间是⻩昏,地点,在一个蜡像院中。 蜡像院不知是谁首先发明的,把真人大小、用给制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装,陈列出来,供人参观。做得好的蜡像,很像真人,所以蜡像院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联想起许多诡异、恐怖的事情。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电影,说一个蜡像院主人,把真人的⾝体,浇上蜡,成为像真度极⾼的蜡像,开始,还只不过是利用尸体,到后来,索 ![]() ![]()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写一个自命大胆的人,和人打赌,可以在专门陈列历史上著名凶徒的蜡像院之中过夜一,结果,到了夜午人静,由于陈列室中的气氛大谲异,在幻觉之中,这个自以为胆大的人,觉得所有的蜡像都变活了,他并未能安然过夜一,吓死在蜡像院中。 有关蜡像院的故事十分多,不胜枚举。 一般来说,陈列的蜡像都分类,有的专陈列历史上的名人,帝王将相,也有的陈列才子佳人。也有陈列的是现在还在生的人,也有的,一组一组的蜡像,表示出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三迁、荆轲刺秦王等等。也有的,专陈列历史上著名的凶手。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蜡像院,陈列的主题,十分特异:在国中历史上,死于非命,死得极惨的名人。谁都知道,国中虽然号称“五千年文明古国”但是对于处死一个人(执行者和被处死者都是同类,大家都是人!)的花样之多,堪称世界之最。 被处死者不论以前多么声名显赫,功绩彪炳,也不论在他死后若⼲年,又被公众或是史学家认为是气节过人、英雄盖世,但是当他在被处死时,他只是一个⾝体——一个可供各种酷 ![]() 这个蜡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开始时说及的一见他就觉得他十分怪异的那个。 对于参观蜡像院,本来我提不起什么趣兴来,我到这座蜡像院,完全是由于我的一个好朋友,陈长青,竭力怂恿的结果。 他参观了这座蜡像院之后,几乎每次见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个蜡像,都给人以极度的震撼,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可是你真应该去看看。” 开始我只是唯唯以应,并没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还回答了几句活,像“蜡像只是蜡像,大多数的蜡像,甚至称不上有艺术价值,你 ![]() ![]() 陈长青自然对我的话,大表反对:“你没有去看过,怎样能这样说?” 我笑着:“如果每一件事,都要亲自看过才能作准,那还得了,有很多事情,可以凭想像或者凭知识来判断。” 陈长青依然大摇其头,我和他之间,类似的争辩极多,也不必一一记述,不过,有关那个蜡像院主人的介绍,倒使我很有印像。他先向我说了院中陈列的主题,然后道:“这个蜡像馆主人,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蜡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进去参观,绝不是随到随看,时间是下午六时到八时,进去的人,还得照他的规矩。” 我不 ![]() 陈长青道:“进门口是一个客厅,每天六时,他就在那里等着,参观的人,先得听他演说,听他把为什么要设立这个蜡像院的目的说明⽩。不听他的演说,看不到这些蜡像。”我当时只是耸了耸肩,由于我 ![]() 那天下午,我偶然经过,看到了蜡像院的招牌,时间恰好六点才过,而我又难得清闲,没有杂务在⾝,想起了陈长青的一再推荐,所以就信步走了进去。所以,实际上应该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蜡像院一进门的一个厅堂中。 当时,约莫己有二十来个人在,都说着,男女老少都有,我进去之后,就在角落处,靠着一 ![]() 当时,他正在对那些人,讲他设立这样一个蜡像院的原因。不单是由于他语音响亮,仪表出众,而且也由于他讲的话,听起来很有意思,所以我听了片刻,就决定留下来,听他侃侃而谈。 他很快就谈到了种种残害人体的酷刑。 主人说道:“一个人⾁体上所受的痛苦,只有⾝受者才能 ![]() ![]() ![]() ![]() ![]() 当他讲到这里时,神情有点 ![]() 他的⾝形相当⾼,接近一八0公分,样貌也十分神气,一头头发,硬得像是铜丝。当时,我 ![]() ![]() 我对酷刑一点趣兴也没有,我认为那是人 ![]() ![]() ![]() 正由于我对酷刑一点没有趣兴,而且一想起来就忍心,所以我才对一个专门研究酷刑的人产生趣兴。 当时我这样想,这个人致力于研究各种酷刑,当他在史实中,看到了那么多人类对付同类的残酷行径,他心中不知有什么 ![]() ![]() 我本来离他相当远,距离恰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时为了想更听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几步。而被他的讲话 ![]() 他在继续着,并且用一种相当夸张的手势,来加強他的语气。 他说:“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 ![]() ![]() 围在他⾝边,有一个年轻人忽然 ![]() 年轻人这句话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声音,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杀头最野蛮?我看法恰好相反,杀头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说最文明。” 他顿了一顿,这个人很有演说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他知道听众的注意力更集中,才继续下去:“夺取人生命的刑,只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临死之前, ![]() 另一个青年人咕哝了一句:“谁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下来,要隔多久才会没有知觉,死亡才会来临?” 演说者作了一个手势:“自然,没有人知道,历史上,凡被砍了头的,没一个能告诉人,他⾝受的痛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也只不过是凭设想,和一些科学 ![]() 他竟然用那么有条理的分析,讨论着杀头这样的事,我看出有几个女 ![]() ![]() 而他显然还只是开始,他提⾼了声音:“用同样的 ![]() ![]() ![]() ![]() 然后,他道:“用一柄又大又蜂利的刀,把人的⾝体,齐 ![]() ![]() ![]() ![]() 而这个人,对于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话而离开的这种情形,像是早已习惯,甚至于连说话的语气,都未曾停顿一下,继续道:“对于 ![]() 当他讲到这里时,又有七八个人离场,包括了女 ![]() 他仍然在讲下去:“ ![]() 这时,连几个年轻人也忍不了,一个道:“让我们进去参观蜡像吧。” 这个人脸⾊一沉:“要是连进场前的解释都忍受不了,那么,我提议阁下不必参观了,陈列的蜡像,制作极度认真,只怕阁下的精神,承担不起。” 那青年人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下肯承认自己精神脆弱,没有离去。 我在那时候,也有点不耐烦,自然,我可以选择离去,不过这个人的话,多少有 ![]() 他抬头向我望来。 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始演说,我站得相当远,他 ![]() ![]() 不过,这时,他一望我,就怔了一怔,那种反应,十分明显,所以令得他⾝前的几个人,也一起转头向我望了过来。 我也望着他,他看了我好一会,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视线收回去,然后,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长话短说,不过,我要把我想讲的的话讲完。” 我轻轻鼓了几下掌,表示并不反对。他向我点了点头:“我刚才已说了不少,主要想说明,一个人⾁体上的痛苦,别人 ![]() 一个年轻人低声道:“没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了声音:“不,可以给其他人知道,⾁体上的痛苦没有 ![]() ![]()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只觉得他所说的话,越来超玄,而且,我全然无法明⽩他究竟想说明什么。 他的神情,陡然 ![]() ![]() ![]() ![]() 一个年轻人有点不很相信:“通常,蜡像并不能算艺术作品。” 这个蜡像馆的主人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小朋友,看了之后再说!” 这个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井没有注意他多大年纪。直到这时,他叫了一声“小朋友”我才开始留意了一下。 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年纪呢?大概介乎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难以有正确的判断。我这时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看来,他并非是在介绍他馆中的蜡像如何 ![]() 他还在继续着:“自然,他人受到的 ![]() ![]() 他讲到了这里,才深深地 ![]() 这时,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个,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居然还有三个女 ![]() ![]() 那人“嗯”地一声;“问得好,可以说,有共通点,但是里面陈列的,看起来更直接。” 他说到这里,伸手向內指了一指:“请进!” 年轻人大多数比较急 ![]() 那两个人有点悻然,转⾝离去。他来到了我的⾝前,向我伸出手来:“真⾼兴见到你,卫斯理先生!” 当他第一次向我望来,一看到了我就发怔,我就知道,他一定认出我是什么人,所以这时他这样说,我也不觉得什么惊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绍:“我姓米,单名端,端正的端。” 对于这个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刚才的说话,十分精彩。” 米瑞苦笑了一下,神情之中,有一种真正的苦涩,他道:“请进去参观,希望你能产生的 ![]()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对于陈列的蜡像,有所认识,那样,或许会通过艺术造型,有所 ![]() 米端道:“认识的,你一定全认识!” 我推开了一道门,米端好像是跟了进来——我说他“好像”跟了进来,只因为门一推开,我已经被里面的情景惊得怔呆了。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来个参观看目定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么多人,同时现出这样的神情,那么他们所看到的情景,一定十分骇人。 我只是略转了一下头,就看到了令那么多人震骇的情景。 我以前也曾经参观过一些著名的蜡像院,虽然蜡像做得 ![]() 可是这时,别说是第一眼, ![]() 第一间房间,约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只有两个蜡像。 一个,被绑在一 ![]() ![]() ![]() 这个人的⾝上,已经有不少伤口,⾎自伤口中在流出来——是真正有⾎流出来——这也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使蜡像有红⾊的 ![]() ![]() 这个人⾝上的伤处极多,有的伤口,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但有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形成的:凸出在网眼外的肌⾁,被利刀削去!有的伤口是一片鲜红,⾚裸裸的肌⾁,似乎还在因痛苦而颤动。 有的伤口、且己模糊,有的伤口,⾎珠子在沁出来,十几滴,沁出来之后,聚成一团,往下淌着。那种⾎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实真,令得看到的人,⾝上同样的部位,也是凉浸浸的 ![]() 在那个人⾝边的是另一个人,穿着十分奇特,手中拿着一柄形状古怪,略呈弯形,又薄又锋锐的利刀——这柄刀当然是真的刀,一看就可以叫人 ![]() 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进那个被网勒着的那人,在网眼中凸出的肌⾁中,同样的,也有鲜⾎,夺目的鲜⾎沁出来,顺着刀尖向下滴着。 执刀者的神情,极其全神贯注,仿佛他在切割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刀,雕刻什么没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为一件艺术品。 而真正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受刑者面部的神情,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所有人的脸,构造和组成的部分全一样,无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肤,可是,结构和组成的部分相同的脸,却可以数以万计的形状变化,还可以有更多几千倍的神情变化。 那个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內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过。他的双眼睁着,使人 ![]() ![]() 陈列室中人虽然不少,可是却静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在那么寂静的境地之中,我恍惚听到了鲜⾎滴在地上的声音,也恍惚听到了那受刑者发出的呼叫声,那简直垦来自地狱的声音,这种声音,或许不能刺 ![]() ![]() ![]() 我真正呆住了,这个受刑人,对他⾁体上所受的痛苦,似乎 ![]() ![]()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愤,叫出他心中的不明⽩,叫出他对命运的投诉,叫出他心中所悬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虽然一无文字说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了解,在制那之间,都涌了上来,也更使我 ![]() 正如米端所说,精神上的痛苦可以 ![]() ![]() ![]() 然而,知道⾝受者的背景,所受到的 ![]() 那个受刑者的脸上,有着那样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将袁崇焕。虽然历史上受过凌迟处死这种极刑的人有许多,也有很多十分出名,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受刑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袁崇焕。这个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贡献在和敌人斗争的民族英雄,而结果,他受刑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汉 ![]()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至少要割一千刀,多至两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有罪。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怕⾁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 ![]() ![]() 群众盲目竟然可以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级生物之列的最大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 ![]()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给人以大巨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寂静,变得渐渐有发声响,那是呼 ![]() ![]() ![]() ![]() ![]() 我也不能例外。之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 ![]()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 ![]()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大巨的震撼力量,溶进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直盯着在看,一动也没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 ![]() ![]() 我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伟大的塑像家? 这个问题, ![]() 这时,我还盯着米端在看着,我可以肯定,创作塑像的是他。 米端这时正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 三个女青年流泪満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一致,这间陈列空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同,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只是道:“如果想多一点知道袁崇焕的背景,我愿意推荐金庸所写的‘袁崇焕评传’。” 三个女青年一面点着头,一面疾步而出,她们来到门口,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近半小时。 在 ![]() ![]() ![]() 米端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所以人也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到另一个陈列室,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 ![]()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体的头部,双目紧闭,倔強不屈,在断头处,和他的⾝体上,都有鲜⾎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 ![]()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正当盛年,他侧着头,看着已经⾝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在开始品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着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叫人 ![]() ![]() ![]() ![]()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悲痛立时 ![]()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 ![]()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那么这位面对着強大的敌人、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来。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刹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刹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 ![]()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已经涌出来,他三十几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刹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落向米端的⾝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仁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 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他转过⾝来,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強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 ![]()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出去。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看了这样的憎景,究竟有什么 ![]() 谁知道,在米端带着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廓,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要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強烈的、想呕吐的 ![]() ![]() 一进⼊第三间陈列室,一阵⾎腥味,扑鼻而来,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 ![]() ![]()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齐 ![]() ![]() 令人起強烈呕吐 ![]() ![]()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由于表达出来的动 ![]() ![]() 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筋,起凸老⾼,由于⾎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枯,他左手用力撑着,令得只剩半截⾝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而他的右手満是⾎,⾎是从他⾝体內流出来形成了一个⾎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 他那在写字的手,仿佛在抖动,他双眼竖盯着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中。 我只 ![]() ![]()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着死亡,灭十族:连生学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六十众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无辜!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着他的行为。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着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不对,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內,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內。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是不是不仅在谴责新皇帝,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満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 ![]() ![]()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怵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征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我 ![]() ![]()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片刻的沉默,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着,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的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 ![]()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磨折和残 ![]() 米端道:“⾁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 ![]() 米端的⾝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下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国中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 ![]() ![]()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 ![]() ![]()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国中历史上的⻩金时代,大多数国中人,都是汉人,可见得”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 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 ![]() 这时,已来到了第四间陈列室的门口,我突然道:”让我再来猜猜,我会见到什么人!”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着:“谁?” 他自然是想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国中历史上,可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大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他们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相反地,受刑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有罪。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着,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着!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带”吗?是又宽又厚的⽪带,配上生铜的厚重的带扣, ![]() ![]() 在众多的受刑者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我情绪极度低沉,不但 ![]() ![]() ![]() ![]() 我 ![]() ![]()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 ![]() 米端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后来,声音相当哑:“想想他的遭遇,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史学家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強烈,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得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 ![]() 在那一刹间,我只是惊骇莫名他看着他,他也立时惊觉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強烈,连忙转过⾝击,然后, ![]() 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着,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见溅満了鲜⾎的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 ![]() 他在这样的精神和⾁体的双重屈辱中,正在想什么?看他的样子,一定在想。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 他是不是这样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份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 ![]() 塑像的被侮辱 ![]() ![]() 我盯着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来,缓缓摇着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中看不出他⾝受的极度痛苦,或许是他故意掩饰——⾝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着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 ![]() 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內心的热燥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边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室。”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没有分别,我觉得蜡像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 ![]() 我奋兴起来:“你能表达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 ![]()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大约是我听过最多的一句话,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 ![]() 我回答得 ![]()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 ![]() ![]() 我心中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不是今人 ![]()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可以原谅,所以我心中不快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 ![]()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摇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那些人像…来表达人类的苦难,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由一些人強加在另一些人⾝上。” 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着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样強烈的 ![]()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 看起来,他像是有着极大的顾忌,可是,把那么出⾊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有参观的,只不过参观看极少而已。 我并不懂他在闹什么玄虚,他不想照实说,只好说是艺术家的怪脾气,我也没理由 ![]()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再也想不到会有那么伟大的塑像,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 ![]()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我又道:“最主要的,自然是你对那些人物內心世界有极深的了解,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也有极深的 ![]() 米端这一次“艺术家的怪脾气”真正到了令人目定口呆的地步,我自认,我所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却不等我说完,一个转⾝,像是我手中握着一 ![]() 我惊愕万分地在院子中又站了几分钟,门紧闭着,看来米端再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我惊讶于他态度之不台情理,但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再去拍门求见。所以,停留了几分钟,也就一面摇着头,一面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条相当静僻的街道。我沿着街边,慢慢走着,心想一定要对所有我认识的人说起那些蜡像,请他们去看,第一,我会要⽩素去看,那是寓有极深含义的艺术精品,把人 ![]() 虽然离住所相当远,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到了住所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家里显然没有人,我也不开灯,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怔怔地坐着发呆,刚才目睹的情泉,心头所受的震动,决不是短时间所能平复。 我闭上眼,四个陈列室中的景像,历历在目。米端的想像力丰富,每一个细节,都那么实真,简直就像是那些事件发生时,他就在现场! 我不 ![]() 喝⼲了杯中的酒,着亮了灯。灯光一着,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张纸,纸上写着相当大的字:“即听此卷录音带,我有事外出。素。九时零三分” 那是⽩素留下的字条。录音带就在纸条旁边。 东西留在这样的地方,本来我一进来就可以看到,可是偏偏我没有开灯,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这时才看到。 我拿起了录音带,上楼到书房去,⽩素要我立即听这卷录音带,她留字的时间是九时零三分,那正是我回来之前不久,现在已接近十点了,如果录音带中记录的是什么急事,是不是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并着作两步,一进书房,就把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掣钮。 录音带一转动,就先听到了⽩素的声音:“以下录音,记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听听。” 听到了这样的开场⽩,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紧急事情,自然也不那么紧张了,舒服地坐了下来,听录音机中传来的声音。 wWw.bAnIAN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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