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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誓鸟 作者:张悦然 | 书号:39322 时间:2017/9/5 字数:89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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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与舂迟一同出游,只有那么一次,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里最快乐也最悲伤的一⽇。 那⽇她提出要带我去看花灯,我又是惊讶,又是 ![]() 她是个盲女,为何会有兴致去看灯会,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许她只是为了让我开心。不管怎么说,与舂迟同游,对我来说,是多么甜 ![]() 那一天,像一个节⽇。我⾝上穿的⾐服是舂节的时候我的 ![]() 在灯会上,我们靠得很近,虽然她仍不许我扶她,但到处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着,⾐袖一次次与舂迟相撞。因为常常出海,她的⾐衫上总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像⽔藻那样柔软,即便是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她的周围仍是那么空灵,我可以很轻易地将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她从不让人来扶,没有人察觉⾝边步伐缓慢的女子是个瞎子。 整条花市街挂満了彩灯,那样长,我们跟随人 ![]() 那时,我心中已有了几分不祥的预 ![]() 我将递到手中的糖葫芦大口吃掉,纸灯笼也兴⾼采烈地举着,我仍是个乖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丢掉我的时候,也像最温驯的小梅花鹿那样,虔心追随着她。 大约两个时辰后,我们走到了街尾。舂迟说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遣我到对面的小摊去买。我从她手里接过钱,提了灯笼向着街的对面走去。走出不远又回头去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组璀璨的花灯下,被花菊状的外围灯火映照得那样瘦小、落寞,虽是竭力掩饰,眼神中仍有少许惶恐。那组花灯叫做“贵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记下,生怕与她走散。 我掂着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再走回“贵妃醉酒”的花灯下时,已经不见舂迟的踪影。预 ![]() ![]() 可我却仍旧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満天飘起了雪花。 我知道,舂迟是不会回来了。她扔掉了我,这便是她带我来看花灯的目的。这样想着,热泪盈満了眼眶。 我跟随最后的人 ![]() 新雪铺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层,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着,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问一下路人。但夜越来越深,街上再也寻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开两旁住家的门,向那些睡眼惺忪的人们打听回家的路。 我终于在天亮的时候跑回了家。雪还在下,很猖獗。这个冬天远比人们想象得漫长。 兰姨开门看见一个手⾜无措的雪人,手里拎着空空的⼲粮口袋,在门边瑟瑟发抖。她又惊讶又 ![]() “你可回来啦。舂迟姐小说她和你走散了。你那么小,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呢?我担心死了,一宿都没有合过眼。” 她说着,把我拉到⾝前,拍落我⾝上的积雪。 舂迟到⽇头很⾼了才醒过来,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厅堂的当中,似乎 ![]() 我屏息看着她的神情,面⾊安详,觉得她似乎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伏下 头去,呼噜呼噜地吃那碗热腾腾的 ![]()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不会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泪就忍不住掉了出来。终于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这样近,仿佛又能听见她慵懒而傲慢的心跳声。我眼含热泪地往嘴里扒面条,为了掩饰泪⽔,只得把头 ![]() 此后的⽇子又归于寻常,我们照旧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冬天过完之前,舂迟再一次出海远航。临行前她不忘嘱咐兰姨,要她好好照顾我。 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舂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不过是收养我的人。至于我的亲人都去了哪里,她从未对我说起。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周岁,张着一双惶恐的眼睛。那时的舂迟比现在要温柔一些,却已经很少笑,她把我递到 ![]() ![]() 兰姨先前单是听说,舂迟是个 ![]() ![]() 可是,她来了这里后却分明见舂迟双目炯炯,眼底 ![]() 她所见的舂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子后面蔵匿着大巨的秘密。兰姨怀着強烈的好奇心走进了她的世界。兰姨终于留下来的原因,据她说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 兰姨多年以来琢磨着舂迟和我的关系。倘是别人收养了小孩,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他不是亲生骨⾁的事,可是舂迟似乎一点也不想做我的⺟亲,对我也很冷漠。兰姨对此深 ![]() 舂迟不想把我留在⾝边送终,兰姨却是想的。兰姨是远嫁到这里的外乡人,丈夫死得早,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遇上我这么一个儿孤,她觉得是难得的缘分。何况我很乖,兰姨说,我很小的时候纵使没人理睬,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人关注。在她的心里,我总是很容易満⾜,吃 ![]() ![]() 我自然知道兰姨对我好,却从未想过回报。也许因为她的那种好过于琐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常生活中,很难提炼和升华。也许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运之河的流向,知道兰姨不过是一条很快消逝的支流。 舂迟才是我的运河,有一种比⾎缘更深的情 ![]() 大多数时间,舂迟生活在船上,从国中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大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舂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码头,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响门环。 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舂迟回来了。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 ![]() 她由台门进来,兰姨为她引路。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她穿着一件紫⾊ ![]() 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她的头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状的 ![]() ![]() 她听着兰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木箱搬到她房间门口,才从八仙桌旁坐下来。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的眼睛盲了,却仍低着头,不敢盯着她看,仿佛那是对她的冒犯。 太久没有见面,我们几乎没有话可说。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 ![]()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自我懂事后,她也从来没有抱过我。站在她对面的男孩⾼矮肥瘦,她一无所知,她无法看到漫长而孤单的岁月令他生得愈加苍⽩和纤细。没有人 ![]() 通常还没有等我鼓⾜勇气与她说话,她就已经起⾝要回房去了。我变得仓皇无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都不会再出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我跟在她的⾝后,想要说话却更加语塞。 她在门口停下来,俯下⾝子摸到她的木箱,抱在怀里,缓缓走进房间。兰姨站在我的⾝后,也向舂迟的房间里张望。等到房门合拢,兰姨才撇撇嘴,低声对我说:“她又去捣鼓她的那些宝贝了。” 兰姨指的是舂迟装在木箱里带回来的贝壳。她观察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搞不明⽩舂迟千里迢迢带回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我 ![]() 舂迟在家的那些⽇子,我无心上学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门。但兰姨不准许我逃学,她说那样舂迟也会不⾼兴。 从学堂回家的路总是那么长。我飞奔过一条条街巷。邻居们惊异地发现那个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没精打采的男孩跑起来竟像小鹿一样敏捷。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它,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我径直跑到她的房间门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 ![]() ![]() ![]() 我忽然松懈下来,坐在门槛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她走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着,伸开腿,将双脚没⼊庭院中茂盛的凤尾草里。 蝉声聒噪,野草疯长,天空忽而转为 ![]() 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变软,泥土的香味缓缓地升起来,夏⽇的气息扑面袭来,那么強盛,令厌倦的人对这世界又生出一点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从船舱里伸出手来, ![]() 兰姨却巴不得舂迟快点离开,最好 ![]() 每次舂迟回来,兰姨与她总是争执不断。舂迟挑剔而敏 ![]() 兰姨一直忍耐着,除了因为天 ![]() ![]() 但她最终还是在我十三岁时离开了。她年岁大了,决定不再这样委屈自己。 “宵行,”她对我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点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这里做什么?她若是在意你,就不会丢下你,一年里有大半年要住到船上去!谁知道她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跑到船上去呢?你以为她在船上做什么?还不是唱曲陪笑讨船上男人的 ![]() 相处多年,兰姨却始终一点都不懂得我。她不知道当她说舂迟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厌恶她,我看见她用濯満泥浆的脏手,在我对舂迟那潭清澈的情 ![]() 我只是埋头帮她整理包袱。 她看我默不作声,便又说: “我这么多年攒下了一些钱,只要节省些,还是够咱们两个过一阵子的。何况我还可以再去做工,总之,无论怎样,都是不会让你受苦的。” 她见我仍旧不说话,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提醒道: “你还记得吗,你九岁的时候她带你去看花灯的事——那年我还给你做了一件新袄,深蓝⾊的。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那么好心,说要带你出去看花灯。你当时那个开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随她出门去了。结果怎么着?她在看花灯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了夜一才找回家来!你以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我当然记得,一直记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 ![]() ![]()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我淡淡地说,令兰姨着实一惊。但她仍不罢休,又问我: “那你可知道那次她为什么这样做吗?” 我摇头摇。 “在那之前,我曾与她聊起你。我说:‘宵行少爷越长越俊俏了,眼睛那么深,还是蓝⾊的,简直像波斯人一样。都说男孩长得像娘,宵行少爷的⺟亲一定是个绝⾊美人儿!’我说这些话本来是一番好意:她养你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岂不是很可怜?谁知道她听了我的话脸⾊一变,很愤恨的样子。我就问她怎么了,她冷冷一笑,开口说——你猜她怎么说?”兰姨卖个关子,戛然而止,看着我。 “她怎么说?”我喃喃地问。 “她说:‘宵行的⺟亲的确是个美人儿,却很短命。若是宵行像她,恐怕也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你瞧瞧,这话说得有多么狠毒!说不定…”兰姨斜睨着我“你亲娘就是她害死的!” 最末的一句话犹如一簇幽蓝的鬼火,倏地蹿出来,我 ![]() “我知道了。”我缓缓地说,继续帮她整理包袱。 我帮她把偷偷蔵在包袱里的定窑花樽、均窑的鹅颈瓶等几件古董都仔细地 ![]() “我去帮你叫辆马车,再晚一些走,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大平安。” 兰姨失神地看着我。这冷漠的少年,用越来越像舂迟的口吻,与她如此疏冷地说话。这少年他曾那么眷恋她的怀抱,眷恋她绵软的 ![]() ![]() 兰姨委屈地哭了起来,扯开嗓子对着我大声吼叫。她骂我不知好歹,良心给狗吃了,骂我忘了自己是喝谁的 ![]() ![]() 我仿佛早已料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她从不了解我——当然,这不是她的错,她的话不仅不会令我改变主意,反而使她对我的恩情减损。我始终还是属于喜 ![]() ![]() 她哭得累了,喊得声音沙哑,才终于停下来,从我手中夺过包袱,朝门口走去。她一脚跨出了门槛,却忽然又折回来,把嘴巴附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她狡黠地一笑,挎着她的包袱冲出了大门。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努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点,她那包 ![]() ![]() ![]() 这 ![]() ![]() ![]() ![]() ![]() 然而她为何就是看不出我为什么那么依恋舂迟。 随着一年年长大,我发现自己天 ![]() ![]() 兰姨那个 ![]() ![]() ![]() 在內心深处,我竟然有一丝盼望,盼望生⺟真的是舂迟害死的。因为这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因缘,它注定了我和舂迟的生命将互相绞 ![]() 后来,我常常梦见生⺟在门外哭泣。她的哭声像淙淙的泉⽔一般在夜晚流淌。可是在梦里,那么多次,我却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扇门,也许是因为这将意味着对舂迟的背叛。我没有看到过生⺟的模样,她来的时候,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种特别的花香。 舂迟回家短住的⽇子,我再也不去学堂,每天守在她的门外。她虽很少出门,但每⽇清早仍会精心地梳妆打扮一番,⽇落的时候再更⾐卸去——想来这应是她在船上多年养成的习惯。 有时她的房门虚掩,我能看见她给自己化妆。她不需要镜子,站在窗口 ![]() 梳妆打扮后,舂迟定然会将门窗关闭,专心研究她的贝壳。 在那些夜晚,每当女佣打好洗脚⽔,要给舂迟送进去时,我便跑上前去,从她的手中接过木桶,遣她离去。我就这样走进她的房间。俯⾝在她的脚下,搅⽔,直到不再烫手。她抬起双脚,将它们投进⽔里。她的脚很美,肌肤雪⽩,宛如少女,而脚底却赫然是⾚红颜⾊。先前听兰姨说过,舂迟的脚底是⾚红的,越洗越红,颜⾊深郁,无法褪去。 果然是那么红,红到刺眼。我看着,不敢伸手去碰。那是一种奇怪的 ![]() ![]() 明 ![]() ![]() ![]() ![]()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久,而我却没有觉察。 她忽然蹙着眉生硬地说道:“⽔冷了。” 我慌忙将她的双脚从⽔中捧出来,用⼲布将 ![]()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绝了我。 我抱起木桶,忧伤地退出她的房间。 她的屋子里堆満了木箱,木箱里装満了多年来积攒的贝壳。她像对待亡者的灵牌一样把它们供奉起来。 她的秘密和贝壳有关。我并不好奇她的秘密,却只是担心她。每次她钻进秘密里,总是很痛苦。我知道她很孤单,也许很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可我如何能走进她的心里呢? 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里,人的记忆被视为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它们可以脫离⾁⾝存在。更有一些传说,认为贝壳里蔵着记忆。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难,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海底。⾁体在浸泡中慢慢松开,记忆像生新的鱼卵,逃逸到温暖的⽔里,又附在洁⽩的贝壳上。经年久月,它们慢慢融化,渗⼊深深浅浅的纹理中。 据说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一个瞎子。不经意间,瞎子用手摸抚贝壳,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他的手指在贝壳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出生以前发生的事,字句凿凿,令人不能不信。从那之后,瞎子就到处寻找贝壳,每⽇不吃不喝,摸着贝壳度⽇,仿佛是着了魔。就这样,他竟然又活了许多年。瞎子在临死的时候神志忽然很清醒,七天七夜,他断断续续说出这个部落几百年里经历的事。 舂迟将贝壳托在掌心里,上面的花纹与手心的线络重叠,绞 ![]() ![]()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她对着它说话。那轻柔的耳语总是令我着 ![]() ![]() 等到贝壳表面微微发热,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过贝壳,一遍又一遍,直到贝壳犹如陀螺一般自己旋转起来。灵活的手指翻越贝壳的花纹,将记忆一片片采撷下来… 因口渴而醒来的午后,我悄悄跑去厅堂喝⽔,又跑去她那里,躲在倭金彩画小屏风的后面偷看。 她守着一桌子灿如珍宝的贝壳,它们被绢帕挲摩,慢慢浮出一层珊瑚⾊的光晕,犹如少女的腮颊。睡眼惺忪的我仿佛看到一颗颗哀 ![]() ![]() 她将手指伸向它们,在它们光滑的额头上轻轻掠过。我是多么妒嫉它们。她从未这样摸抚过我,从未。我掉头,快速跑回房间,躺在 ![]() 我曾将她晒在院子央中的贝壳碰碎,被我弄碎的是一只月⽩⾊的枇杷螺,壳顶和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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