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雨声渐渐稀落,闪电和雷声也退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看到院子里积存了很多雨⽔,淹没了卵石砌成的甬路。⽔面上漂浮着一些绿⾊的和⻩⾊的树叶,还有一个塑胶充气玩具。那物四脚朝天,看样子好像是一匹小马。雨点越来越稀,直到没有。一阵风从田野里吹来,摇撼着银杏树冠,哗啦啦一阵响,银灰⾊的⽔线仿佛用筛子筛下来的一样,将积⽔ 得千疮百孔。那两只野猫,从树⼲半 的树洞里探出头来,叫几声,又将头缩回去。我听到从树洞里传出微弱而不健全的小猫叫声,知道在大雨倾盆的时刻,缺尾巴的⺟猫,生产了小猫。大雨倾盆的时刻,畜生们喜 分娩,这是我爹说的。我还看到,一条黑⾊带⽩纹的蛇,在⽔面上蜿蜒游动。还有一条银⽩的鱼,从⽔中奋勇跃起,扁平的⾝体在空中弯曲着,宛如一面犁铧,漂亮又坚韧,优美又流畅,跌落⽔面,发出一声 漉漉的脆响,仿佛我多年前偷⾁吃被张屠户用那只沾満猪油的大手扇了一个耳光。鱼从哪里来?只有鱼知道。鱼在浅⽔中艰难地游动,青⾊的背鳍露出⽔面。一只蝙蝠从我们头上飞出了庙门,然后又有成群的蝙蝠随着它飞出了庙门。适才落在我面前的那两颗我还没有来得及吃的冰雹,已经融化殆尽。我说,大和尚,天快要黑了。大和尚沉默不语。
红红的太 像一个红脸膛的铁匠从东边的麦田里升起来后,主角终于进了场。他就是我们村子里的村长老兰,一个⾝材⾼大、肌⾁发达的汉子,那时候他还没有发胖,肚子还没凸出来,腮上的⾁还没耷拉下来。老兰生着一部土⻩⾊的络腮胡须,眼珠子也是⻩⾊的,看样子不像个纯粹的汉人。他大踏步地走进场子,人们的目光全都投到了他的⾝上。他的脸⽪被 光照耀,显得格外光彩。老兰走到我⽗亲面前站住,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低矮的土墙看着墙外的原野,那里太 正在往⾼里爬升,大地一片辉煌。麦苗子碧绿,野花开放,发出清香,云雀在玫瑰⾊的天空中歌唱。老兰 本就没把我⽗亲看在眼里,好像土墙边上 本就没有我⽗亲这个人。他连我⽗亲都不放在眼里,当然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也许是 光照花了他的眼睛?这是我当时的天真想法,但很快我就明⽩了,老兰是在挑衅。他一边歪着头跟那些屠户和牛贩子说话,一边拉开了制服 子的拉链,大大咧咧地掏出了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一股焦⻩的 体在我们⽗子眼前刺刺啦啦地落下来。我的鼻子马上就嗅到了热烘烘的臊气。他这泡狗尿可真够长,伸展开来最少十五米。这泡尿他最少憋了夜一。他早有预谋地憋了一泡长尿来羞辱我的⽗亲。⽗亲眼前那十几 烟卷儿在尿 中翻滚着,很快就膨 得不像样子。老兰掏出家伙那一瞬间,屠户们和牛贩子们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笑声,但他们的笑声突然就停止了,就像他们的脖子都被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他们张口结⾆地看着我们,脸上都凝固着惊愕的表情。连那些早就知道老兰要跟我⽗亲叫板的屠户们也想不到他会采用这种方式。老兰的尿 溅到我们的脚上和腿上,甚至还有一些 溅到我们脸上和嘴里。我愤怒地跳了起来,⽗亲却一动不动,像一块僵硬的石头。我破口大骂:老兰, 你的亲娘!我⽗亲一声不吭。老兰脸上挂着微笑,依然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亲双目眯 着,好像一个悠闲的农夫在欣赏着房檐上的流⽔。老兰撒完了尿,拉上拉链,然后转⾝向牛群走去。我听到那些屠户和牛贩子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他们的长出气是表示遗憾呢还是表示欣 。然后屠户们就进了牛群,很快就各人选定了要买的牛。牛贩子们也走了上去,与他们的买主们争吵着。我发现他们的争吵心不在焉,我知道他们的心思 本就不在 易上。他们虽然没正眼看我⽗亲,但我知道他们每个人心里想着的都是我的⽗亲。我⽗亲在⼲什么呢?他并拢起双膝,将脸放在膝盖上,好像一只蹲在树杈上打盹儿的老鹰。我看不到他的脸,当然也就无法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我对他的软弱非常不満,那时我只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也知道老兰非常严重地侮辱了我⽗亲,任何一个有点⾎ 的男人面对这样大巨的侮辱都不会忍气 声,连我这个五岁的孩子都敢破口大骂,但我⽗亲一声不吭,宛如一块死石头。那天的 易没听我⽗亲的一锤定音就完成了。但 易完成之后,买卖双方还是按照老习惯走到我⽗亲面前,将一些钞票扔给他。第一个到我⽗亲面前扔钞票的竟然是老兰。这个狗杂种,好像他对着我⽗亲的脸撒尿还没出够气似的,竟然将两张崭新的十元钞票用手指弹得啵啵地响着,似乎要引起我⽗亲的注意,但我⽗亲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势姿,隐蔵着自己的脸。老兰表现出一副更加失望的样子,目光往四周睃巡一圈,然后就把那两张钞票扔在了我⽗亲面前。其中一张钞票恰好落在他那泡尚未蒸发完毕的狗尿里,与那些涨破了的烟卷儿混在了一起。此时,在我的心目中,⽗亲已经死了。他把我们老罗家十八辈子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他 本算不上一个人了,勉強还可以算一 儿被老兰的狗尿泡涨了的烟卷儿。老兰扔下钱后,牛贩子和屠户们也都过来扔钱。他们的脸上充満了悲悯的表情,好像我们是一对特别值得同情的乞丐⽗子。他们扔给我⽗亲的钱都比平⽇里多了一倍,说不清是对我⽗亲不反抗的奖赏呢还是跟着老兰冒充慷慨大度。看着那些宛如枯叶般降落到我们面前的钞票,我大声哭泣起来。⽗亲终于把他那颗大硕的头颅从膝盖上抬起来,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仿佛一块⼲枯的木板。他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渐渐地露出一些困惑的神⾊,好像他弄不明⽩我为什么要哭泣似的。我用爪子抓着他的脖子,说:爹,我再也不愿意叫你爹了,我宁愿叫老兰爹也不愿叫你爹了!我的声音很大,众人愣了片刻,然后便哈哈大笑。老兰对着我跷起了大拇指,说:小通,好样的,我收你这个儿子,从今之后,你可以到我家吃住,想吃猪⾁咱就煮猪⾁,想吃牛⾁咱就煮牛⾁。如果你能把你的娘带来,我更是举双手 !我的 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对着老兰的腿大撞过去。老兰轻松地一闪⾝就躲过了我的击撞,我跌扑在地,嘴 磕破,流出了黑⾎。老兰大笑着说:小子,刚刚认了爹就撞我,这样的儿子谁敢要?没人拉我,我只好自己爬起来。我回到⽗亲⾝边,用脚踢着他的腿,发 着我对他的不満。⽗亲 本不生气,也 本不觉悟,他用那两只大巨的软弱的手, 了 自己的脸。然后伸伸胳膊,打了一个哈欠。这是一个标准的慵懒无比的老公猫的动作。接下来,他低下头,慢 地、认真地、仔细地,一张张地,把那些叠合在老兰的狗尿窝子里的钞票捡起来。他捡起一张就举起来对着 光看看,好像在辨认真伪。最后,他还把那张老兰扔下的让尿泥污染了的崭新钞票放在自己 子上认真地擦拭⼲净。他把钱放在膝盖上碰撞整齐,夹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 里,往右手的拇指与中指肚上啐了一些唾沫,然后就一张张地捻着数起来。我扑上去夺他手里的钱,我想把那些钱夺出来撕得粉碎,然后扬到空气里当然最好是扬到老兰的脸上,发散一下蒙在我们⽗子头上的 辱。但⽗亲机警地跳起来,将夹着钱的左手⾼⾼举起,嘴巴里连声喊着:傻儿子,你这是⼲什么?钱是没有错误的,错误都是人犯下的,你对着钱发脾气是不应该的。我左手拽住他的胳膊弯子,右手⾼举起,⾝体往上蹿跳着,试图从他的手里把那些 辱的钞票夺出来,但我的企图在⾼大的⽗亲腋下 本不可能实现。我恼怒万分,用脑袋一下下地顶撞着他的 。⽗亲拍着我的脑袋,用友好的口吻哄着我:好了好了,儿子,不要闹了,你看看那边,你看看老兰那头牛,它已经发怒了。
那是一头肥滚滚的鲁西大⻩牛,生着两 平直的角,⾝上的⽪⽑像缎子似的,发达的肌⾁在⽪下滚动着,好像后来我从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些健美运动员。它⾝体金⻩,却生着一个怪异的⽩脸,这样的⽩脸大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是头阉过的公牛,⽩脸上生着两只红边的眼睛,斜着眼睛看人,脸上的表情让人 到恐怖。现在回忆起来,我想那种表情恰似传说中的太监的表情。人被阉了, 情要变;牛被阉了, 情也要变。⽗亲的提示让我暂时地忘了钱的事情,我转回头去看那头牛,老兰在头前牵着它,得意洋洋地往前走。他应该得意,他沉沉地侮辱了我们,但是没遭到任何的反抗,这对于提⾼他在村子里的威信、对于提⾼他在牛贩子中的威信都大大地有好处。惟一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被他服征了,从此之后,村子里更没有人敢跟他叫板了。但是紧接着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多少年后想起这件事我还是疑神疑鬼。那头懒洋洋的鲁西大⻩牛突然停止了前进,老兰转回头用力拉着缰绳,试图強拉它前进。它稳稳地站住,似乎一点劲儿也没使,就把老兰使出的蛮劲儿化解了。老兰杀牛出⾝,他⾝上的气味就⾜以让一头胆小的牛觳觫不止,无论多么倔強的牛,在他的面前也只能乖乖地等死。他拉不动它,就转到牛侧,抬起巴掌,在牛腚上猛拍了一掌,同时嘴里发出一声断喝,在他的这一拍一喝之下,一般的牛连屎都要吓出来的,但这头鲁西大⻩牛 本就不他那一壶。老兰刚在我⽗亲那里得了大胜利,正是一个骄兵,便不顾牛 ,对着牛肚子踢了一脚。鲁西大⻩牛把 股扭了扭,哞地吼了一声,然后就低下头,往前拱了一下子,它似乎还没用多大的劲头儿,但是老兰的⾝体就如一张没有多少重量的草席一样,在空中舒展开来。在场的牛贩子和屠户们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呆了,都张着嘴,说不出话,更没有人冲上前去营救老兰。大⻩牛低着头继续向前冲,老兰毕竟不是凡人,在危急的关头,他就地打了一个滚,躲开了⻩牛要命的一顶。⻩牛眼睛红了,又一次发起进攻,老兰靠着他的就地翻滚的好功夫一次次地死里逃生,终于抓住一个机会站了起来。看样子他受了伤,但伤得不太重。他与牛对面相持,歪着 瞪着眼,连眼珠子都不敢错。牛低着头,嘴巴里吐着⽩沫子,呼呼哧哧地 着 气,随时都准备发动新的进攻。老兰举起一只手,看样子是想分散牛的注意力,他那副外強中⼲的样子,很像一个吓破了胆但还死要面子的斗牛士。他往前蹀躞了一步,牛巍然不动,只是把大巨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它的新一轮进攻随时都会展开。老兰终于放下了英雄好汉的架子,虚张声势地喊叫了一声,转⾝就跑。大牛撒开四蹄,穷追不舍,牛尾巴舒直,活像一 铁 子。它的蹄子把地上的泥巴抓起来扬出去,好像弹片横飞。老兰狼狈逃窜,他下意识地朝着人多的地方跑去,希望能得到人们的保护,但在那种时刻,谁还顾得了他?都怪叫着逃命不迭,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幸亏大⻩牛通人 ,死追着老兰不放,不迁怒他人。牛贩子和屠户们跑得満场散沙,有的跳墙有的上树。老兰被吓傻了,竟然对着我们⽗子跑了过来。我⽗亲情急之下,一手抓住我的脖子,一手托住我的 股,一下子就把我扔到了墙头上。就在这一瞬间,老兰这家伙,躲到了我⽗亲的⾝后。我⽗亲想闪开他,但他在后边紧紧地揪住我⽗亲的⾐服,拿我⽗亲当了他的盾牌。我⽗亲往后退缩着,老兰自然也随着往后退缩,终于退到了墙 上。⽗亲把手里的钞票放在牛的眼前摇晃着,嘴里唠叨着:牛啊,牛,咱们近⽇无仇,远⽇无怨,有什么事儿咱们好说好商量…说时迟那时快,⽗亲将手中的钞票对准牛眼扬过去,几乎就在同时,他猛地扑到了牛头上,将他的手指 进了牛鼻子,抓住了鼻环,将牛头⾼⾼地拽起来。这些由西县牛贩子弄来的牛,几乎都是耕牛,而耕牛都是扎了鼻环的,牛鼻子是牛⾝上最脆弱的地方,我⽗亲虽然不是个好农民,但他对牛的了解比最优秀的农民还要出⾊。我骑在墙头上,热泪夺眶而出,⽗亲,我为你 到骄傲,你在危急关头,大智大勇,洗刷了 辱,挣回了面子。屠户们和牛贩子们蜂拥而上,帮助我⽗亲,将⽩脸的大⻩牛按倒在地上。为了防止它起来伤人,一个屠户用兔子般的速度跑回家,拿来一把锋利的屠刀,递给老兰,老兰脸⾊蜡⻩,往后退了一步,摇摇手,示意屠夫动手。屠夫举着刀转了一个扇面,问,谁来?没人来吗?没人来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挽挽袖子,将刀子在鞋底上镗了几下,然后蹲下⾝,闭住一只眼,像木匠吊线一样,瞄准了牛 上的凹陷部位,猛地捅了进去。他拔刀出来时,一股热⾎火刺刺地蹿出来,把我⽗亲染成了一个⾎人。
牛死了,众人从牛⾝上慢慢地站了起来。红黑的牛⾎还像泉⽔似的从刀口里汩汩地往外冒着,⾎里夹杂着泡沫,一股热烘烘的腥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众人都像撒了气的⽪球,⾝体变得瘪塌塌的。大家都有満肚子的话要说,但没有一人开口。我⽗亲缩着脖子,龇出一嘴结实的⻩牙,说:老天爷爷,吓死我了!众人的眼睛转移到老兰脸上,让老兰无地自容。为了掩饰窘态,他低头看牛。牛的四条腿抻直了,腿大內侧的 ⾁颤抖不止,一只蓝⾊的牛眼大睁着,好像余恨未消。他踢了死牛一脚,说:妈的,打了一辈子雁,差点让雁雏啄了眼睛!说完了这话他抬起头看着我⽗亲,说:罗通,今⽇我欠了你一个情,但咱们的事还没完。我⽗亲说:咱们之间有什么事?咱们之间 本就没事。老兰气呼呼地说:你不要动她!我⽗亲说:不是我要动她,是她让我动她。我⽗亲得意地笑着说:她说你是一条狗,她不会再让你动她了。当时,他们的话我听得糊糊涂涂,后来我当然知道了他们说的那个她就是开小店酒的野骡子。当时我就问:爹,你们说什么呀?动什么呀?我爹说: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情!老兰却说:儿子,你不是要跟我姓兰吗?怎么还叫他爹?我说:你是一泡臭屎狗!老兰说:儿子,回家对你娘说去,就说你爹钻进了野骡子的里,出不来了!我⽗亲顿时变得像那头暴怒的公牛一样,低着头朝老兰扑去。他们的接触非常短暂,人们很快就把他们分开,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老兰折断了我⽗亲的一 手指,我⽗亲咬掉了老兰半个耳朵。我⽗亲吐出老兰的耳朵,恨恨地说:狗东西,你竟敢对我儿子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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